但见臧家书房里,臧洪、诸葛珪、孙坚、孙贲四人均盘腿坐在席子上,其乐融融,谈天说地。奴婢们则送上了冰镇的寒瓜片、酸梅汤与凉茶。每个人后面都有两个奴婢轮流着用大扇子扇着风,而屋内的四角也都放了刚从地窖里取来的大冰块,使得屋内人顿感凉爽。孙坚斜眼看了臧洪身后书架上的那一卷卷包裹了各色布套的简书,其量几乎是吴甄书房藏书的六七倍之多,心中暗暗吃惊。不料更让其吃惊的是臧洪下面的话:
“文台啊,等一回你到书架上去翻翻,有什么喜欢的书就拿去吧。本该带你去我家最大的那个书房捡书的,只是因为仆人正在那里将一些小弟最爱看的书装箱,所以只好委屈兄台到我家最小的一间书房了。”
还不等孙坚回话,孙贲就发问了:“子源大哥,你们家到底有几个书房啊?”
“五个!”臧洪掰着手指数着:“两个家父所用,两个我所用,另有一间专供仆从奴婢闲时阅读!”
孙坚默默不语。臧家连奴婢都有自己的公共书房,真是奢侈。他转脸一看诸葛珪,却发现他正满不在乎地往嘴里送寒瓜片,似乎并不为臧家的富足所动。孙坚试探性地问道:“君贡兄,今日过后,明日是否还要回盐渎县学继续教课?若不嫌弃,明日你我同行回县如何?”
诸葛先生摆摆手:“谢谢文台好意!我就留在此处几日,看看子源家里的书!”
“那县学的课怎么办?”孙坚再问。
“不上了!前几日县廷的门下祭酒田涛已经知会我说,乡党控告我在县学散布谬说,荼毒人心,叫我立即离开盐渎另谋高就!这不,我就到射阳来了!”
孙坚、孙贲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在汉代,县里的地方教育的行政管理由“门下祭酒”负责,而做门下祭酒的那个田涛又恰恰是县内强宗田邈的小侄子。由此可见,赶诸葛先生出县,最终乃是田家的意思。但孙坚想不通的是:此等事情,为何田涛没有写简牍向自己汇报呢?看来即使在大破青州海贼之后,田家还是没有把他这个扬州来的县丞放在眼里啊!
小孙贲则双眼发红:“先生,你怎么说走就走!你上节课结束时,并没有说过这是最后一课啊?!”
诸葛圭指指孙贲的脑门:“你没专心听讲啊!我已经说了我要走了!”
“你最后就背了一句《庄子》啊?”孙贲不服。
诸葛珪呵呵一笑,又将他上次背过的那句《庄子》背了一遍:“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孙贲不说话了。他这才理解了《大宗师》中这句话的含义。
看着难过的侄子,孙坚立即开口打圆场:“小侄莫难过,门下祭酒的命令,我县丞有权驳回。就凭田涛没有上报这件事,我就可以收拾他!”他转而又对诸葛珪说:“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才被乡党控告的?莫非是因为教了王充先生的那本什么……什么《论衡》,才遭致非议的?”
诸葛先生点点头,顺口又吃了一口寒瓜。
“那书可是《太平清领书》那样的反书?可否教人谋逆朝廷?”
诸葛珪摇摇头:“那书非但不教人谋反,而且教人明辨是非,肃清风气,大破虚妄!若被传遍天下,肯定有利于大汉长治久安!”
孙坚糊涂了,再问:“那这就是好书啊!为何不让人教?”不过,他又想了一想,便立即自己琢磨出了一个答案:“君贡兄,这就是你不对了。即使是好书,若不在太学的考试范围之内,孩子的家长也不希望你占据课时任抒己见啊?”孙坚又指指臧洪身后书架上的书,补充道:“孙坚虽是个粗人,也知道洛阳太学定的‘五经’只包含《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几种,里面肯定没有王充的《论衡》。有钱人家都希望孩子能够在太学考上郎官,若哪天朝廷定《论衡》为考试科目,你再教也不迟啊?”
诸葛珪听罢,哈哈大笑,几颗寒瓜子都飞出了嘴巴。
“我难道说得不对?”孙坚一边问着,一边盯着还留在诸葛珪下巴上的一颗寒瓜子。
“文台所言,珪有两点不敢苟同!”诸葛珪吞下寒瓜块,用力说道:“其一,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官。大汉朝光靠刺史、郡守与县令是无法运作的,而要靠大量的郡吏与县吏帮衬。就拿盐渎县廷来说吧,在赵县令、您孙县丞与新来的祖县尉之下,还有主簿、主记、贼曹、督盗贼、功曹等辅吏,每个辅吏下面又有很多小吏帮衬。令、丞、尉每天发的文牍,又要分别传到乡里掌教化的三老、掌诉讼及赋税的啬夫与掌治安的游徼那里,然后再一级级传到亭长与里长手里去,否则,政令又如何能得到执行呢?试问:对那些掾吏来说,关于《五经》的知识真的那么重要吗?知道在《公羊传》与《左氏传》之间,何者才体现了《春秋》的真义,又有何用呢?请想想掾吏们每天要想做好的那些事情吧:粮仓里如何灭鼠,蝗灾来了如何抵御虫害,如何计算甲地到乙地的关税税率,如何计算舂米的女犯每月可以舂出的精米,如何估量驿马的马力,并决定裁汰更新的时机——请问:所有的这些事情,洛阳太学的十四个博士会教吗?他们又能教吗?由此可见,天下之弊,乃在于所学与所用完全脱节,而我诸葛珪主张经世致用,恰恰是为了针对时弊,使得官、吏、民一体,天、地、人合一。而那些一心送孩子去太学的家长,却满脑子封候拜将,枉顾‘人多粥少’的事实。他们也不扪心自问:富贵有命,违命强求,有意思吗?”
孙坚听了略略点点头,但心里还是不甘。老实说,孙坚虽也轻薄五经,却更不爱听“富贵有命”这四个字。倘若他相信这四个字,他就不会在会稽绞尽脑汁剿贼,并在盐渎兢兢业业为丞了。他要改变的,就是做一个瓜农儿子的定命。
说得兴起的诸葛珪更本没理会孙坚的表情,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汤,继续滔滔不绝:“至于文台你刚才说哪天王充的《论衡》会进入太学,那更是一厢情愿之论了。《论衡》确是一部对朝廷有用的书,却又因为如此,它恰恰无法被朝廷所用!”
“这又是为何?请教于文台!”孙坚对于《论衡》的好奇心进一步上升了。
“文台啊,本朝开国皇帝光武帝是靠什么起兵的?”诸葛珪诱导性地提问道。
“这……靠仁义为本……雄才大略……”孙坚随便找了几个词汇来搪塞诸葛的问题。
诸葛珪嘿嘿一笑:“兄台就没有听说过‘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这句话?”。
孙坚点点头:“这是‘赤伏符’里的话,预示光武帝刘秀会坐龙庭。据说光武陛下称帝前也曾得到了此赤伏符的激励!”
“那么……”诸葛珪眯起了眼睛:“文台,你真地相信这‘赤伏符’所言的效力吗?”
听罢此言,孙坚的脸,一下子就因为紧张与气愤而变得通红。他心中暗骂:好个琅琊来的诸葛匹夫,竟然敢在两个朝廷命官面前非议本朝开国皇帝的道统!他斜眼去看臧洪,却发现面不改色的他,正笑眯眯地盯着诸葛先生沾着寒瓜子的胡须。孙坚心中又泛起了疑惑:难道他竟然能够容忍这个布衣当面说出如此大逆之言?臧家的家风真是古怪。
“哎,文台,别看子源,我是在问你问题!”诸葛珪用手拍了一下孙坚的膝盖。
“这个……我……我当然信‘赤伏符’!否则大汉如何中兴?”孙坚心不在焉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