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板子村只有三百里的时候,东边北边的枪炮声停歇了,大喇叭喊:同志们,徐蚌战场的敌人被歼灭了,我们胜利了!
先是高兴,又是沮丧,老旦后悔带兵打得那么狠。“有无残敌可追?离俺家就一尿远了。”老旦钻进营房去问王皓。
王皓正在沾着唾沫擦一枚军功章,虽是新的,他总觉得污浊。见老旦样子怪,他舔了舔歪斜的牙,放下章说:“我知道你想啥,先别尿了,部队要马上开拔,追击敌人。
黄昏,老旦端着烟锅,和二子望着家那边儿。烟锅冷了,和心一样了。那是别了十年的家,温的热的好的想的,是女人柔软的胸怀,是孩子响亮的啼哭,是老井里甜丝丝的水,是猪圈臭哄的味儿,是带子河翠绿的水草,是袁白先生神仙样的呓语,是鳖怪高亢的喇叭,是院中开花的桂树,是夜晚浓浓的炊烟,是黎明弯垂的月牙。五千里走过来,三百里却过不去;十年走过来,一天的路却只能回头。二子跪倒在地,磕着冷冷的土,一只眼流着浊泪。老旦无泪可流,只有陌生的恨,他明白,不为这狗日的战争流尽最后一滴血,家是回不去的。
“旦哥,咱要不跑吧?”二子扬起泪脸,像十年前那样说。
“傻二子。”老旦扶起他,抹了他额头的土。“咬咬牙,挣个共产党的青天白日再回去。”
“俺要是死了,你把俺的头割下来带着,回村子后,塞进俺娘的坟里。”二子看着远方,又变回那一脸杀气。
1949年3月,3营随浩荡的大军开拔,经河南沈丘、骡河、阜阳地区,渡过淮河,向南开赴湖北江汉地区。命令是急行军,别吃饭别睡觉别喘气。上面不断传下新的口号,有简有繁,最后一句再清楚不过: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老旦换了新军装,有了新手枪,换了黑眼罩的二子当了副营长。跑起来想家的念头便弱了,任务清晰,完不成扒层皮,弄砸了掉脑袋。老旦稍一走神,3营跟错了队伍,好在一只眼的二子瞄得准,又带队接上了龙。胜仗后的战士们是高兴的,他们歌唱着前进,两腿像点了油。
进了湖北,3营受令佯动,和其他两个营绕麻城、罗田地区外围穿插,故意让国民党九江驻军看见,以便真正的主攻部队悄然收集泊船,准备出发港阵地。三个营得尘土扬天,晚上也火把招摇。3营战士们讨厌这演戏的行动,纷纷请战。老旦却只让二子严令各连执行任务,玩假了当即处分。一周后结束任务,3营参加攻打麻城以南的浠水县城战斗,老旦没有请战,3营却中了头彩,这次不是佯攻。
战士们在欢呼。老旦皱起了眉头,这他娘是谁干的?遥望了三百里外的板子村之后,活着回家的念头压过了一切,老旦默然受命,仍要装作高兴,向旅首长表示谢意,并表示一定完成任务。王皓知他装蒜,一路给他点烟。
这次有了教训,攻击之前,老旦做足侦察。侦察排长是个猎户,一副长短腿却鹰鼻鹞眼,滑得泥鳅一样。他们趁夜钻进城里,先扮作流民和乞丐,再扮作敌人,将敌城看了个通透,没多久便呈上情报:浠水县城有敌一个团,编制完整,工事完备,全团火力凶猛,轻重机枪多是美国造,还有五挺高射机枪伪装在民房里准备平射。敌人并未在城外挖沟布防,防线全在矮矮的城墙之内,一个团缩得像个王八盖子。这个团为何孤军守险,老旦和王皓不得其解,直到等来第二道情报,才想出个大概。
城里有几千块金砖,还没运走。
“啥是金砖?”老旦问了后悔,戏里又不是没听过?
角落瞌睡的二子蹦起来:“金砖?多少斤一块儿的?”
“哪儿听说的?”王皓显然不信。
“我们捉了个兵,是搬这些金砖的,说就是因为这个,长官故意没跟着撤走。”侦察排长说。
“人呢?”老旦问。
“带回来麻烦,弄死了。”排长抹了下脖子。
老旦摇了摇头。王皓托着下巴,说:“几千块金砖,可是一大笔钱,怎留在这屁大的地方?是守军头目想贪污?”
“管他咋想的,打下来都是咱的!”二子一伸拳头,眼罩霍霍跳着,把嘴都扯大了。
“解放军连群众一针一线都不拿,你倒想拿个大的!”老旦笑道。
“群众的咱当然不拿,这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的么?”
“那也是民脂民膏,就是缴获了,也要交给部队处理。”王皓定是不想扯这话题,又说,“守军的防御重点在城北和城东,咱还是声东击西!打西边儿吧?”他看向老旦。
“咱能智取吗?”二子怯怯地说。众人都瞪着他,一屋子人沉默了。“别炮弹一打,金砖炸烂了找不着了,那多可惜。”二子两手一摊,一副为部队着想的样儿。
王皓又看老旦。老旦看着地图装没听见。王皓对二子说:“你说说,咋个智取法儿?”
“这个团孤零零守在这儿,摆明了是磨蹭命令,谁会把这么一笔钱留着不运?这团长是想劫财呢,报一个遇敌被阻,打个虾米仗就带金砖跑路。可他算盘打慢了,还没来得及跑,真就被咱堵住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要是为老蒋的命令守着这儿,咱打他就和撒泡尿似的简单,可他们要是为了这几千块金砖守着,那可就真和咱拼命了。”二子说得头头是道,众人都愣着眉毛听,这小子平时不哼不哈妖怪舞乱的,这脑子也不差呢。
“所以啊,俺觉得啊,最好能和他们谈谈,不就是钱吗?给他们点儿,让他们抱着一箱金砖走人,剩下的给咱收了。他们能留住钱,咱能不开枪完成了任务,收了县城。他们要是不愿意,那就大炮给他轰成了渣,金砖也轰成了铁渣子,俺就不信这几个国民党不开眼!俺又不是没干过国民党!鬼子打常德那会儿,要是让俺抱着一箱大洋跑路,俺才不要和老旦在那儿等死。
众人大笑。老旦扔过一根烟打他,二子轻巧地接住了。王皓也笑,一脸阴险说:“副营长说的,是一番道理呢,对啊,不就是钱吗?怎么样老旦?”
“俺觉得行,能不死人比啥都好。”老旦揣摩着王皓的意思说,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又道:“照二子说的让他们搬几箱金砖走人,俺不信他们能走多远,龟孙儿没见过钱,那和抱着媳妇下地有啥区别?”
老旦的话又笑倒一片,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起来。
“老营长,抱媳妇下地是啥感觉?我这女人都没碰过的糙汉听着心痒啊!”
“郭副营长,你们一个村儿的,说说吧。”
“别胡说啊,他老婆会杀猪的。”二子悄声说。
一屋子人笑起来,老旦憋个红脸,掏枪要打二子,王皓就拍他的肩膀,示意众人止了笑。
“那就这样吧,有半天时间,郭二子同志,你和小宝去一趟吧?”
全场登时不笑了。二子一张脸僵成死人的样。老旦看着王皓,王皓却只看着二子,微笑的脸绷得认真,这并非玩笑。
二子又是摩托装和黑牛皮眼罩,挑了面白色的旗。魏小宝高举双手,带着劝降文件走在后面。他们走过趴满战士的战壕和标了小旗子的地雷阵,走向阴森的敌人阵地。几颗子弹落在脚下,击起碎碎的土,二子跟没看见似的,只站着点了根烟,便又向前走去。
出发前老旦悄悄叮嘱了二子,千万别诈刺,难办就投降,万要保住命。二子不屑地晒他。“多大个事儿,看我手到擒来,俺非把那国民党兄弟说哭了不可。”
二子走到了敌人阵地,他背起了手呢。老旦看着这天地不畏的身影,扑哧笑了。都说他老旦命大,二子才是真正命大的。那么多战役里,子弹见了他绕着走,炮弹落下来,前后炸得弟兄们缺胳膊少腿儿满天飞,他只凭空翻个跟头,落了地还是全活的。这哪是个人啊?这就是神仙呢。二子曾酒后胡言:“板子村抓出来三十多个,就剩咱俩了,总得回去一个吧?”老旦那天还说你肯定没事的,咱俩都能回去,而这时他突然晓得,那个回不去的人可能不是二子,而是自己。
两个钟头了。再过半个时辰,不管二子回不回来,炮是一定要打的。
老旦站在箱子搭起的指挥位上,举着望远镜放不下。浠水县城死气沉沉,炸掉一半的城楼上乌鸦盘旋。怀表滴答刺耳,仿佛弹簧拉动的枪机。王皓神经质拍着一个弹药箱,死死瞪着前方。老旦最后一次看表时间到了。
“不行,炮不能打!”老旦拦住要打电话的王皓。
“做不到!”王皓头也不抬地答,他的手放在电话上,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