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刘给翠儿带来重要的情报:一支鬼子的伤兵团终于要经过板子村村口,并要在板子村完成休整和补给,田中一龟正在制定补给计划。伤兵或有七八百人,还有一两车医疗人员,估计不少人要在村里住一下。离郭铁头说到这事整整过去了一年多才来伤兵团,翠儿总觉得事有蹊跷。
情报是口述的,在一个没月亮的夜晚。汉奸刘带着三个人巡察全村,走到这边时拐了进来。翠儿担心地问鬼子是否怀疑了他,怎敢就这么进来了?汉奸刘看着漆黑的屋子,半晌才说:“怀疑不怀疑没啥区别,反正行动之后待不住了,这三个人都是和我一起来的,信得过。”
“田中会怎么做?”翠儿问。
“不好说,我看不到他的计划,你先去报告吧,我走了。”汉奸刘起身便走,头也不回。翠儿应了一声他也没回头,就这么走了。翠儿觉得二人之间像是多了什么,又像少了什么,反正和以前不一样了。
翠儿让有根看好有盼,一大早出门儿去赶集,刚迈出门口便撞见同样挎着篮子的山西女人。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那件棉衣,二人一见便笑了。
“呦,我还在想会不会撞见你,你这就出来了,也是去赶集?你看咱俩,穿着一个样的棉袄出去,真和姐妹似的了……”山西子大方地来拉她的手,翠儿笑嘻嘻握了,又松开,开始寒暄着琢磨。同去也好,能障人眼目,但到了集市便不方便,如何摆脱她去送情报?如果摆脱不了,在布铺子里又说不得,还不会写字,该如何是好?
想着便到了村口,山西女人和几个伪军悄声打骂着,翠儿看了看炮楼四周,并未有明显不同,伪军们在做操,本间宏穿着衬衫马裤坐在一边,正擦着他永远锃亮的靴子。没看到汉奸刘的影子,她有点失望。他或许是故意的吧,她想。
山西女人腿短腰粗,走路却快。翠儿比她高出半头,迈着长腿仍追不上。山西女人便拽着她走。
“翠儿,汉奸刘咋对你不咸不淡的了?头先儿不是对你挺热乎的吗?”
“嗨,汉奸嘛,哪有个准儿,再说谁稀罕他待见,别让田中拉出去鞭子抽烂了。”翠儿掂量着话说,“你和汉奸朱咋的了?他还给你送吃的不?那小队长多白净,俺就喜欢看他走路,那胸板挺得……”
“啊呀,翠儿你可别瞎说,谢小兰被打死之后,谁还敢这么弄?他见了我就像躲狼狗似的,一溜烟往远走,还夹着个腰,真是的,这男人没用。”山西女人大方地说着自己的秘密。翠儿对她如此信任自己颇感惊讶,但细想也是应该的,两个一起赶集的寡妇不亲,还能和谁亲呢?
“也是的,袁白先生不是说服了田中吗?可以大大方方地处着,时候到了就说呗……山西子,新来的汉奸朱去过你那儿没有……俺说的是半夜里……”翠儿突然起了这念头。
“哎呀……这个……咋好意思说哩……”山西女人脸红起来,虽是害羞,却带着一丝炫耀,“翠儿你可别和人说啊,要不就害了俺……去过两次……”她立刻决定扯平,也反问翠儿,“汉奸刘去过你那儿吧,全村人都知道呢……”
“嗯,治病时候就去了两次……”翠儿坦然道。
“动你没有……”山西子才不让她喘息。
“你个坏山西子,汉奸朱动你没有……”翠儿忙打闹起来,乖乖,这两个不要脸的婆娘。
“我这水灵的,他怎能不动,他三更之前就没停过……”路上虽然只有两人,连只狗都看不见,山西女人仍是趴在她耳边才说,牙齿几乎咬到翠儿的耳朵,“他那个东西老长了,和擀面棍子似的……”
“哎呀你个不要脸的……这你也说。”翠儿的脸大红起来,捂着嘴打着她。
“汉奸刘啥样,快说,否则俺亏了……”山西女人学着翠儿的腔调,揪着她的胳膊不撒手。
“他还好,他还好……”翠儿低下了头,是的,他还好,可她真没见过他那东西,它要么在黑影里,要么在身体里,翠儿提起了他,浑身竟有些软,便抓紧了山西女人,“俺可不像你那么馋,治好了病就没了……他也没这意思,就是咬一口……”
“呀,那可惜了。”山西女人嘬着牙花摇着头,享受着不易的优越感,“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啊……”她定是觉得得意过了,补上一句客套话。
“啥可不可惜,都是留不在炕头上的……”翠儿冷冷地说,说得自己都心凉了。是啊,汉奸刘已经表了态,不管怎样,他都是要走的了。
集市的商客少了很多,多了很多卖工卖力的,脏兮兮一大溜坐过去,苍蝇绕着他们飞。集市口竟还有卖人的,几个箩筐装着泥猴样的孩子,插了价钱就卖。翠儿知道离黄河近的几十个乡发了灾荒,黄河冲得狠,救济没着落,国民政府早跑了,鬼子才不会把兵往那全是白骨的地方派。灾民们叫天不应,端的是天抛地弃,这两年饿死了不少,听袁白先生说有好几百万之多……那再也撑不下去的终于开始逃难,就像地里爬出的骷髅一样上了路,飘飘忽忽漫山遍野就来了。他们走一点儿死一点儿,走到哪儿讨到哪儿,讨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鬼子开始定是不想限制他们,巴不得他们全活着过去,这逃难的大军去了国民政府那边,是个多大的麻烦呀,可后来见他们抢东西,便派出伪军和军队,将他们赶离占领区,可以给一些粮食,但条件是往西南跑。可有的人不想走那么远,于是便卖老婆卖孩子,或者卖自己。
翠儿拉着山西女人战战兢兢走过难民排成的甬道,那一双双几乎只剩糙皮的手,长满蛆虫的头发,仿佛要掉进干瘪的脑袋里去的眼睛,还有那似哭非哭的呻吟,无一不让她觉得活着的美好。这样的灾难没有在板子村蔓延开来,皆是因为鬼子的驻扎。看着眼前这可怕的现实,翠儿不再觉得这没了老旦的日子有什么了。
山西女人躲鬼一样躲着两边的人,和翠儿说有几个快饿死的还在不怀好意地看她。翠儿咬牙拿出一些碎钱给了几个惨兮兮的,便拉着山西女人一溜烟儿跑到了集市里。这里有鬼子和伪军站岗,难民们进不来。
“啊呀,这什么世道啊?都是蒋老头子搞的,把黄河弄开了,鬼子没拦住,可害得多少人死,又是多少人逃难哪。”山西女人咿呀着拍了拍没有沾土的腿脚说。
翠儿悄悄看了她一眼,她的话就和屎一样令她厌恶,这拎不清的外地女人。
“那也是没法子,要不是鬼子来,谁愿意把黄河弄开?听袁白先生说,黄河这一下,让鬼子慢了好几个月,要不中国早就被他们占了。”
“我看全被鬼子占了也比以前强,我从山西逃难过来,知道那苦……”山西女人说着说着小了声。翠儿却不再可怜她,对这个山西子而言,怎么活着好她就认谁,就像她找男人一样,她的可怜是招摇的招牌,是需要时挂在眼角的泪,大可不必当真。
进了集市,翠儿四处瞎看,买了些家用的什物,自个的布鞋、桂花糖、粽子叶和儿子们爱吃的五香花生,还给袁白先生买了根新的铜烟锅。山西女人买了胭脂、纳鞋的硬纸板子、织毛衣的针、几根枣木发簪和一个笨重的捣蒜罐子,见她买了烟锅,奇怪地问起来:“给谁的?汉奸刘对你这样,干吗溜舔他?”
“才不是,是给袁白先生的……”
“给那老东西干啥?那你还不如给汉奸刘。袁白除了整天癔症说些个废话,哪有个啥实惠的?村里人该死的死,该走的走,该倒霉的倒霉,要不是他和鬼子这么硬着干,板子村能被那田中恨起来?鬼子不杀他是给咱全村人的面子,他倒还以为自己是佛了……你以后别老先生老先生的,俺看鬼子早晚饶不了他……”
山西女人的话似有道理,翠儿听得站住了,但很快她就摇头,袁白先生不是郭铁头,那只是个读书人,村子的厄运他阻不住,鬼子想杀他也是片刻的事,还能盼着他怎么做呢?
“别的都不说,不是袁白先生先去求情,老旦的脑袋就被砍了。”翠儿找到了最真切的理由。
提起那伤心事,山西女人便知趣地闭了嘴。集市上又开始熙熙攘攘,翠儿看看日头,觉得送情报的时候差不多了,正要以去茅房的借口走开,山西女人先说了:“翠儿,咱俩再去布铺子里看看,没准又有好布,就要开春儿了,咱俩再做一身呗。”还没等翠儿说话,她已经被拉进了布铺。
门口坐着个不认识的人,眼黄额窄,麻布的棉衣仍遮不住溜肩的瘦身板儿,他大喇喇跷着浆过白边的棉布鞋,一看就不是走远道来的,白嫩的手还夹着根奇怪的卷烟。他客气地站起身,将她们向里一让,干巴巴笑了声,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
前厅里陈列的布似乎并无变化,柜台后的小二还是那个瘦瘦的孩子,他见了翠儿面无表情,不像前两次那样点头,眼神里也没有任何意思。旁边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戴着眼镜,低头打着算盘,翠儿瞅了那双手一眼,虎口周围有颇厚的老茧,他认真地打着算盘,打一下看一看旁边的一个本。翠儿心里咯噔一下,棉衣下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也只能往里走,不敢有任何迟疑。
院子里略有不同,石桌和凳子没有了,多了几个不新不旧的大木箱子,新扫过的地留着扫帚的痕迹,三个人正在围着一大堆布说着什么。山西女人兴冲冲地往里走。“有新货,肯定有新布,肯定有新布……”她奔着敞开的第二道门去了,翠儿只能跟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踏进门槛,暖意和烟味儿席卷过来,柜台后站着熟悉的两人,其中一个是掌柜,掌柜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膀大腰圆的在那儿写着什么。
“赶集来啦?这次要做什么衣服?”掌柜的说。
翠儿正要回答,却发现掌柜的不是在和她说,而是对着山西女人。山西女人自是大喜,双手夸张合十道:“是啊,整条街就您这儿衣服做得好,不来这儿来哪儿,这不?我又把我妹子拉来了……”这是山西女人一贯的恶习,为了贪一点小便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掌柜的对她的看重令她迅速顺杆子爬上去,把翠儿此次前来说成了她的功劳。
“多谢你照应我们生意喽,年头不好,只能把活儿做好,才有回头客呢。”掌柜的微微笑着,淡淡地看了眼翠儿。
“掌柜的,上次我说要的货到了么?”山西女人扶着柜台,伸出长长的脖子说。她的脖子很好看,又长又细还没褶子,翠儿很羡慕她的脖子,也因此明白为啥她总喜欢伸长脖子和男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