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当晚,苏子易送了木寒汀一块木枕。
下午他做推车的时候,趁着便利削出来的。
木寒汀收下了枕头,找了个角落躺下去,却没有任何要睡的意思。
她不敢睡,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木氏被灭门的事情,安遥城那场大火之后灰烬里挖出来的一百零三具焦尸,其中最小的一具不到三尺长,是她年幼的妹妹。
他们在呓语秘境里耽搁了一个多月,而本应该保护安遥木氏的长兄和长女都不在,便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她被荻奴人看押了一个月,对外面的消息一无所知,陡然得知这个消息,难过得几乎要自寻短见,而兄长木戎凯那句“都是因为要救你,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更是令她愤怒不已。
而这一切只是个开端。
兄长是安遥木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自然要背负起为木氏报仇雪恨、寻找丢失在外的家传剑的重任。
他身世凄惨,行走江湖格外地受到照应,除了那名叫“姮雀”的红颜知己,还有不少女子为他倾心。
木寒汀反倒成了累赘,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余生都在屈辱和自责中度过。
那个时候,木寒汀的确该死。
死了,就成全了兄长“孤苦伶仃、茕茕孑立”的名声。
可她偏不。
被荻奴人关押的时候,苏子易他们为了救她而奋不顾身,黑鱼和他的手下也曾一次次地保护她,他们盼着她能好好地活着离开呓语秘境。
她活下来了。
肩负了那么多人的寄托,又怎能轻易地死?
可事实证明,越是努力想要活着的人,越容易遭到命运的捉弄。
她的兄长以安遥剑派亲传弟子的身份去了仙台,江然和姮雀也去了,他们都奔着无可限量的前程去了,只有她被留在了安遥,与过去的梦魇为伴。
她想抓住的,都一一离她而去。
到临死前,什么都不剩下。
溺水般无助的感觉,令她实在难以安眠。
山洞里,篝火已经灭了。
木寒汀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荻奴人把守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守的荻奴人也已经睡着了。
那名吊在树上的奴隶突然暴毙,令荻奴人有些不安。
奴隶身上除了早上黑鱼揍出来的伤,再也没有别的伤口,何至于在外面晒一天就断气了?
荻奴人还需要继续奴役他们,可不想他们死的这么快。
故而,那名奴隶暴毙之后,他们赶忙放了黑鱼,铁链都省着点抽,生怕又弄死了一个。
她从地上坐起来,摸了摸苏子易给的木枕的侧边,那里藏着一处暗格,用指甲扣一下,能抽出一根木钉。
她拔出木钉,在脚镣的锁孔处试了试,动作十分谨慎。
木钉不是铁钉,一旦没撬开锁,很容易折断卡在锁孔里面。
她耐心地尝试,果然在木钉一端拨动了锁芯之后,脚镣的锁开了。
她开始反复练习开锁,以确保逃离的时候能够顺利。
耳边全是男人们的呼噜声,木寒汀将他们仔细检查了一遍,解开脚镣,轻手轻脚地起身,从一具具睡相难看的人们旁边走过去,从溶洞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来到了山外面。
她一步步往丛林里走着,踩在碎叶和枯枝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月光倾泻在她身上,照得她像是森林里的神女。
好安静啊。
重生以后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至少根据她的观察,所有人都和她记忆中一样:沉稳可靠的黑鱼,温润有礼的苏子易,狂躁的荻奴人首领……有些人的脸,她看过一遍就映在脑海里了。
比如黑鱼脸上的奴隶符号,其实是刚刻上去没多久,所以颜色会偏红;比如苏子易左手虎口处的茧子最明显,因为他经常左手持小刀;再比如那名并不起眼、名唤“孙流”的修士,他看上去在发呆,实际上心思深沉,在构思一个逃跑的计划。
与木寒汀的计划不一样,孙流只想自己一个人逃走,而他的确做到了。
荻奴人发现孙流逃走之后,盛怒之下杀了好几名奴隶,并且加强了把守,一旦有人行为可疑,便狠狠去抽他,让他们再无逃脱的可能。
那时候,木寒汀能做的只有等待救援。
她还乐观地宽慰其他人,笃定地告诉他们,她兄长马上就会找到这里来,再等一等就好了。
孙流逃走的第二天,再一次被荻奴人抓回来了。
荻奴人将孙流的脑袋悬挂在山洞口,以此来警告妄图逃走的他们。
他七窍流血、脸色青紫被挂在山洞门口的那副画面,长久地映在木寒汀脑海里,以至于她如今一看到活生生的孙流,都会想到他凄惨的死相。
木寒汀在月色下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山山坡处。
再往下走,有荻奴人严密把守。
木寒汀只得停下来。
山坡处的一处石堆旁,躺着一个眼睛被挖去、四肢俱残的男人。
长发和着血肉黏在皮肤上,完全盖住了他上半张脸,两个血窟窿格外地瘆人。
月光照在他身上,勾出他下巴的轮廓,嘴唇的形状,竟有一种荒诞的美感。
这不是木寒汀第一次遇见他,早上搬运石头的时候,也曾从他身边经过。
她从他眼睛周围血肉模糊的地方,挖了一点血,带回去用木枝喂到了那名吊在树上的奴隶嘴里。
只是抱着尝试的念头,结果那人死了。
这也是他伤成这样躺在荒郊野外,却没有乌鸦、虫蚁来啄食他血肉的原因。
他的血有剧毒。
她甚至可以带一点他的血回去,找机会把荻奴人全部毒死。
但这个计划实施起来难度更大。
木寒汀怜悯地看着地上那人,脑海里涌起许多念头:
他真的还活着吗?
即便还活着,那也是介于生与死之间,也已经没有意识了吧。
既然如此,还不如帮他一把,让他彻底死去,不用再忍受黑暗和痛苦了。
她这样想着,却抬手摘了一片树叶,收集了一些露珠,蹲下身去,将树叶送到他嘴边,给他喂了点露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了她真正在意的家人,几个义薄云天的朋友,她一点也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
可她没有犹豫就这么做了。
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他下巴,轻轻捏开他嘴唇,另一只手扶着树叶,将露水送到他口中。
过去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也曾想过,若有人愿意帮她,给她一点光也好。
男人嘴唇动了下,衔住那片树叶,艰难地、将露水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