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瑜突然有点心虚。半夜三更跑到一个独身的年轻男子家中。
韦昕收回目光,翻看着桌上的书卷,冷冷地问:“你也为了账簿而来?”声音里有失望,有不屑。
杨怀瑜直觉地想要解释,“不是。”
韦昕斜睨着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杨怀瑜只得又把云初晴的事情说了一遍。
韦昕点点头,道:“别让她乱托人了,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好。不想进宫,嫁人是唯一的办法。”
跟凌萧一样的说法。
“可林淮扬在郾城,怎么嫁?”杨怀瑜脱口说出云初晴的秘密。
韦昕侧过身,“云姑娘喜欢林淮扬?那她只能进宫了。”
“为什么?”杨怀瑜急道,“晴儿还准备效法崔莺莺呢。”
韦昕脸上绽出笑来,“你出的主意?”笑容入了心,眼底如满天星辰。
杨怀瑜看呆了一下,才点点头。
“你觉得林淮扬会是张生?”韦昕再问。
杨怀瑜烦道:“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韦昕起身,站在她的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来问我?”
为什么来问他?
为什么?
他是敌人,是对手,可她有需要的时候,想起来的第一个人为什么竟然是他。
他眼眸里的星光,如同清晨浓雾里的灯盏,不由自主地吸引着人靠近,杨怀瑜觉得自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不帮算了。”她转身欲走,手臂却被拉住了。
韦昕拽着她来到书案前,“研墨。”
杨怀瑜忿懑地看着他,韦昕也不解释,待墨好了,拾笔写了四个字——见信即回。
竟是瘦硬坚/挺的柳体。
果真,他的字也是戴着面具的,对不同的人,展现不同的面貌。
韦昕封好信纸,道:“林淮扬大概五日后会回来。今天是十一月十二,还有一个月是你生日。在你生日前,我会在我能力范围内帮你做三件事,满足你的心愿。”
“然后呢?”杨怀瑜问。
韦昕迟疑了一下,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是我不想死,所以只能是你。”
“好,那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云初晴在过年前嫁入林家。”
韦昕点头,“我答应你。”
“第二件事是——”
韦昕打断她的话,“你不必现在全都说出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二更时分,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屋子里响起苦苦压抑着的咳嗽声。韦昕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捂住胸口。青桐倒了热茶过来。韦昕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待气息平静了,吩咐道:“把药准备准备吧,也该配齐了,过几日好用。”
青桐犹豫道:“大人不考虑其它办法?”
韦昕摇头,“我不想等,十六年了,我已经受够这副身子了。”
“可杨姑娘是无辜的……大人真的不曾对杨姑娘动心?”
“她姓南宫,不姓杨。她固然无辜,可当年死了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无辜?”韦昕喃喃道:“我从来未对女子动过心。满足她三个心愿,只是为了心安而已。”
为了心安?
为什么他会觉得心里不安?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冬雪一场接着一场。
采薇穿着厚实的青布棉袄,望着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抱怨不已,“今年雨水格外多,夏天整日下雨,现在每天下雪,都出不了门了。”
采芹打着伞从门外走来,恰好听到采薇的感叹,就笑:“古语说下雪是好事,管着明年好收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洒金喜帖来,“咱们大姑娘成亲就定得急,没想到云姑娘更急,还没听说下定,后日竟然就要成亲了。”
杨怀瑜淡淡扫了一眼采芹呈上来的喜帖,让采芹收了起来。
明日是腊八,后日腊月初九,再过三日,就是她的及笄礼。
云初晴成亲,杨怀瑜没去,只托杨洪送了一个大包裹。
三日后,云初晴回门时,正值杨怀瑜的及笄礼。因是庶女,加上天气不好,再者杨家一向没有大操大办的习惯,所以没有宴客。杨夫人亲自给杨怀瑜梳了头,插上一支赤金红宝石如意簪就算礼成了。
紫英苑倒是真正热闹了一日,采芹采薇以及丫鬟婆子们给杨怀瑜送了礼,杨怀瑜则回请她们吃酒。
直到戌时,丫鬟们才收拾了残酒剩菜,婆子们该回家的回家,该上夜的上夜,各自散去了。
月影是筵席散后从墙头翻过来的。
杨怀瑜披着兔毛斗篷正立在竹林里。月影送的礼物是把桃木梳子,上面刻着两个字——西月。
西月是她的乳名,事实上也是她真正的名字,南宫西月。
丰姨娘说,知道有她的那刻,恰好看到月在西天,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她叫西月,他叫月影,西月的影子。
“姑娘长大了。”月影看着杨怀瑜光洁的额头,感叹。
梳子是细细打磨过的,摸上去光滑温润,杨怀瑜忍不住潮湿了眼角,“月影,你可想过过自己的生活?”
“没有,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跟姑娘分开过,只除了那次。”
只除了那次。
三年前,丰姨娘让杨怀瑜去青州取东西。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月影陪着。原本一路顺利,回来经过廊坊时,他们遇到了大风雪。
月影扒开草垛挖了个洞,让杨怀瑜进去避雪,他去找食物。
大雪掩盖了他的脚印,抹去了他留下的印记。他找不到当初那个草垛了。
他疯狂地推翻了方圆五里上千个草垛,村民们远远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个疯子。
那个时候,他想过死,想过逃,也想过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可是想到丰姨娘对他的爱护,想到杨怀瑜对他的依赖,他还是回到了杨家。
姑娘是在他手里丢的,他应该承担这个责任,是生是死都由丰姨娘决定。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他依然记得在姨娘院里看到杨怀瑜那刻的狂喜,他一把抱住她像是抱住得而复失的珍宝。
杨怀瑜窝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来都是体贴的孩子。
没有人责骂他,可是他无法原谅自己,跪在雪地里思过。
那天也是杨怀瑜的生辰,她十二岁的生日。丰姨娘亲自下厨,替她庆生。
他还记得她一路小跑着过来,跪在他身旁,哀哀地说:“月影,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还没送我礼物。”
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看到她温婉的眼,含着关切,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