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杨府五里处,有条小河,河水流经花街柳巷,染尽胭脂花粉,故名流芳河。
虽已午夜,流芳河两岸仍是华灯璀璨,迤逦奢华。
暖香苑的绣舫前挑起两串灯笼,船舱里面影影绰绰有人围桌对饮,又有女子在中央空地随乐而舞,轻纱红袂,活色生香。
灯光稍暗的船尾,一位锦衣公子负手而立,孤独地望着遥远墨蓝的天。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带出船舱里公子姑娘的嬉笑声,其中夹着一句,“李公子偏心……”声音娇媚慵懒,直让人浑身酥软得如同巧手挠着小心肝。
韦昕静立不动,身边已多了个黑色身影,“韦大人,这是二庄主亲笔所画。两位庄主已做好准备,随时听从大人调遣。”
画轴约一尺长,很是精巧。韦昕掂量一下,塞进袖袋里。
丝竹声咿咿呀呀,隐约有柔媚的歌声传来。
青梧自暗影里走出,“大人可要回府?”
韦昕摇摇头,“去极乐坊。”
极乐坊?!
杜离愤懑地盯着自家大人,昨夜大人令自己查看账目,他却到外面花天酒地。暖香苑倒还罢了,竟然还跑到极乐坊了。极乐坊的小倌虽比女人还媚,可他们终究是男人,大人怎能宿在那里。
枉皇上记挂他,每月都差人送来补身的汤药。
想到此,杜离投向青梧的视线也带了一丝责备。青梧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那灼人的视线。
韦昕收了画卷,拿起银质双寿长勺搅动碗中的药,慢条斯理地说:“你这副样子,还真得到极乐坊去学学怎么伺候人。”
杜离黑脸顿时涨得通红,拔腿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回头叮嘱,“大人趁热喝了药,补补身子。”
韦昕满眼含笑,优雅地端起药碗,“我的身子好得很,不信你来试试。”
杜离终于忍不住,怨恨地看了眼肩膀耸动的青梧,双手握拳跑了出去。
青梧嘴角一阵抽搐,掩饰似的低下了头。
韦昕敛了笑,将药倒进了桌旁的盆景中。
视线触及书桌上雕红漆并蒂莲花的匣子,里面放着杨怀瑜的生日时辰,韦昕“哐当”将药碗顿在了书桌上。
“大人当心手,”青梧急忙扶起翻倒在书桌上的药碗,顺手将惹事的匣子挪到了不起眼的角落,“大人若不喜杨家女,不如去钦天监合算一下,就说八字不合。”
韦昕冷笑,“皇上口谕赐婚,即使真的八字相克,钦天监也能算出个天作之合来。”
仿佛想到了什么,韦昕问:“绸缎庄将杨姑娘的衣服送去了吗?”
“昨天下午送的,伙计没见到杨姑娘,把衣服交给了杨姑娘身边的丫鬟。丫鬟传话说,劳首辅大人破费,该日杨姑娘定当面致谢。”
当面致谢!
韦昕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微笑。
杨怀瑜正在紫英苑收拾行装。杨怀瑾远嫁郾城,她代父送嫁,将在郾城住上个把月。
云初晴翻着顺发绸缎庄送来的衣服,疑惑地问:“你当真跟韦大人没有私交,他为何会替你做新衣?”
论私交,自然是有的,但是能够告诉她,其实他们每次见面都“非同寻常”吗?
至于第二个问题,她也不清楚。
或者韦昕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已经注意到她了,她的一举一动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把她当成对手?
韦昕是个聪明人,应该是个极好的对手。
有个好的对手是件让人愉悦的事。
虽然,愉悦中,含着无法忽略的悲哀。
头批款项已经拨下,望江清淤开始动工,孟文昊身为监事,不敢在盛京迟延太久。
纵然时间仓促,杨怀瑾的妆奁还是准备得完善又体面。整整六十四台嫁妆,装满了二十辆平头黑漆马车。
车队浩大,走走停停,杨怀瑜借机把未来的姐夫打量了个仔细。
孟文昊身量中等,浓眉大眼,面相忠厚老实,一路跑前跑后嘘寒问暖,照顾得极为周到。
杨怀瑜看着前面骑在马上的矫健身影,低笑,“姐夫是个知道心疼人的。大姐也可放心了。”
杨怀瑾脸上出现几分羞色,欲笑,眼圈却红了,“这个我倒不担心,爹与孟大人乃同科进士,认识二十余年了,必不会亏待我。只是郾城离家太远,身边也没个说话解闷的人……刚定亲时,我还想着过个两三年就求爹把孟大人调到京里,如今看也不可能了。”
皇上已经准了首辅大人的奏折,任魏半农为偃城知府,因孟兆年仍是病着,遂未另用,只重重赏了些财物。
杨怀瑜隐隐有些愧疚,若杨怀瑾知远嫁郾城的始作俑者是她,会不会恨她入骨?
行了七日,终至偃城城外。
时值黄昏,残阳斜照在凝脂栗红的护城河上,粼粼反射着金光。风中隐隐传来清越的晚钟声,城脚粗大的柳树肃穆地垂立着。
斑驳的城门,古老的城墙,高大的门楼。
杨怀瑜莫名地激动起来,这就是爹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
自进入郾城的那刻,杨怀瑜掀着窗帘的手就没有放下。相比盛京的繁华,郾城毫不逊色。街道两旁密布着各式店铺酒肆,青黛色的瓦檐在西天晚霞的辉映下犹如镀上了一层金光。街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马车紧挨着行人擦肩而过,伸手即可触到他们的衣衫。
其中就有一青衣书生骑着瘦驴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什么,见有车来,书生忙催驴躲避,恰恰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机警灵活,完全没有书呆子的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