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残阳似血,晚霞如锦,绚烂中带着苍凉。
这些天,杨怀瑜常常学着一个人的样子,在风中孑然而立,任由风吹乱她的发,由着一丝丝落寞,悄然而起,怅然而落。
方才在绸缎庄,她看到他了。
依然俊美无俦的容颜,靠在精致的雕花窗边,悠悠啜着茶水,气定神闲。
那茶可是云峰茶?
她忍不住微笑,想起三年前初次见到他的情形。
是个冬日,雪纷纷扬扬。
她披着旧羊皮袄蜷缩在四处透风的破庙里烤火。
门外,马车压在积雪上的吱吱呀呀声渐行渐近,接着两人推门而入。
头前之人,青衣薄衫,走路悄然无声,是青桐。
后面那人,华衣锦绣,一路咳嗽不停,是韦昕。
她清楚地记得,他披一袭水獭皮斗篷,唇角含着浅笑,站在满地稻草的旧庙里,犹如天上的星辰落在凡间,带来满室清辉。
他的视线凝在她身上,笑意缓缓加深,“小兄弟,可否借地烤个火。”声音温和低柔。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男子,脸色苍白如雪神情憔悴似纸,而举手投足,宛如画中人一般尽显清贵风华。
她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咳到声嘶力竭脸色发青,还能笑得优雅从容,和煦如春风深远似大海。
心跳有片刻停滞,时光也仿佛在霎那间凝固,。
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那颗雀跃的心会忍不住跳出来。
只能轻轻地点头,再点头。
他又笑,眼里发出浅浅的光芒,比月光下的白雪都耀目。
青桐整好稻草,铺上雪青色绣着松鹤延年的锦被,又取出成套的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杯摆在地上。
袅袅的茶香就弥漫开来,温暖又温馨。
“这是云峰茶,味道清淡,你尝尝。”他已除下斗篷,露出里面宝蓝色的杭缎直缀,直缀的边角绣着精致的水草纹样。
身为尚书府的千金,虽是庶女,可也是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不知为何,看到他修长的手端着茶杯,她竟有些诚惶诚恐。
有些人天生高贵,即便只是端茶倒水,也似乎让人觉得亵渎了他。
青桐在对面拨弄着火堆。
他与她坐在锦被上分吃着红漆雕花食盒里的百合酥,点心只一块,她吃了大半。
茶香袅袅,火光飘忽,韦昕浅笑如玉风采无双。只是,剧烈的咳嗽声总会不合时宜地响起,无休无止。
她从没见过有人会咳得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
咳嗽间隙,韦昕歉然地笑,“小兄弟,别怕,我这是天生的病,不是痨病也不是风寒,不会过给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总之,不晓得过了多久,才疲倦地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总是在做梦,梦到压抑着的咳嗽声,梦到细细的低语声,梦到姨娘温暖的手,梦到紫英苑舒适的床。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她身上搭着水獭皮的斗篷,而他负手立在窗口,身形修长,姿态挺拔。
阳光照着他的侧脸,显出病态的苍白。
很自然地想起梦中连绵不绝的咳嗽声。
上天给了他一副世人称羡的好面容,却又给他一副破败的身子,难道上天就是这样显示公平?
“你醒了?”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回眸粲然一笑,“雪停了,我们要回京里,不知小兄弟去哪里,若是顺路,可同行一程。”
能同行,自然是好的。
她身量尚小,上车时,他伸手相助。
天很冷,他的手极凉,她的手却是暖的,暖到掌心隐隐有着汗意。
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只想借着掌心传给他一些温暖。
他试图抽出,却是不能,遂了然地笑,“莫担心,我不会半路丢下你。”任由她牵着了。
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想起,先生讲授过的《诗经》里的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果,能这样直到天荒地老,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突兀地冒出来,吓住了自己。
一路,沉默无言。
雪白空旷的田野,蜿蜒曲折的山路,宽大舒适的马车,丰神如玉的男子,稚气未脱的少年,清晰可闻的呼吸,清洌浅淡的竹香……一切如此美好。
只是路途太短,马车太快。
高大的城门处,他向她告别,“……前途未卜,带着你反而会连累你……若有缘再见,你也要假装不认得我。”
他的话,她明白,以前是路人,以后也是路人。
可是曾经彼此温暖过,心中总有些什么是不同了。
即便有缘再见,也要假装不认识。
谁会想到当日的病弱公子竟成了一手遮天的内阁首辅?
赏枫亭乍然认出,她几乎溃不成军,最终仓皇而逃。
中秋夜犯险前往,她再度心慌意乱,差点束手就擒。
两次不肯拔剑,不仅是因为缺少对敌经验,更是因为她不愿出手伤他的人。
她忘不了那夜温暖的锦被,忘不了那杯澄明的清茶,忘不了那块香脆的点心。
做杨家二姑娘,千人宠万人爱,可当她扮成乞儿,他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素昧平生,偶然相逢,能做到如此,已是极为不易。
其实,她很想知道,他一向对人如此,还是独独对她那般。
不管如何,能够嫁他,她是欢喜的。
世上能有几人,如她这般幸运,嫁给第一眼就看上的人。
杨怀瑜纯净的小脸上浮出个美好微笑。
竹叶沙沙,似乎也在为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