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凝视一会那已经被掩埋在深海之中的废墟, 卡琳娜收回了视线。
千年时间横跨在两次仪式之间, 海底的地形自然也不会是一成不变。相较于许久之后消失在天际的距离, 现在,卡琳娜能够很清晰的看见那根金线的落脚点。
干旱的天气下海岸线也后移了不少,露出城市边缘由于地壳变动而显得格外深邃的峡谷。那金线就消失在峡谷下方的水平面中。
仿佛那明明已经沉没了的另一半城池依旧紧紧伴随在它幸存的兄弟身边。
像是保护,又像是在威胁。
金色的细线由天而降深深埋入蔚蓝的海水之中,在海面上却连一丝倒影也没有留下,就好像这并不是被容于世间的东西,无法被任何客观事物所捕捉。
它究竟是什么?
纵使卡琳娜绞尽脑汁也无法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大致能够猜出眼前的金线应当和两次情况中作为背景出现的庆典或者祭祀相关。不过究其根本缘由,这些金线出现到底因为人流聚集的场所产生的磁场,还是因为庆典或者祭祀这种极其特殊的场合, 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可能——这种更加细节的东西,对于知之甚少的卡琳娜来说就显得有些难为人了。
更何况在她的记忆中,上次发生的时间地点同这次完全不同, 那是夜空之中极其显眼的银色细丝。
这次出现的时刻变成了白天,金色的光线在艳阳下刺痛了她的眼。
诸多不同之处是否和时间相关, 而这两种情况到底是殊途同归还是本就不同——没有对比组, 就算是卡琳娜引以为豪的第六感,现在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于是卡琳娜也就没有过多地去纠结这个问题。甚至于在某种不寻常的思维中, 她下意识忽略了自己空荡的脑海里,竟然突然出现了自己曾经看见过的,和现在的世界所不匹配的某次庆典的景象这一十分不同寻常的现象。
明明脑海中只有这个世界里关于尼普诺的所有记忆和情感, 但她却能在一片空白之中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其实并非和他同出一源——她是如此地执着认定。
仿佛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她体内进行角力, 有什么东西被吞噬, 有什么东西被破坏,却依旧有什么东西持续着存在,叫人完全无法放开。
在这不可思议的力量之下,卡琳娜也在逐渐变得除了眼前所能看见的事物以外一无所有。
身体,存在,记忆,甚至是思维。
她淡然地对待一切,像是逐渐逐渐没有了情感。
在这样的虚无中,卡琳娜再次放弃了对于这些问题的追寻。
情况相同怎么样,不同又怎么样,一切都和她毫无干系。
而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之前支撑着她停留在这里的兴趣顿时骤减。
没了留在这个地方的理由,卡琳娜同时也失去了到处闲逛的动力。
在一段时间的漂浮呆滞后,她再度从祭坛回到了王宫,回到了尼普诺的身边。
卡琳娜在外面飘荡的时间并不算短,而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祭祀逐渐完善,流程逐渐走向终点。
尼普诺站在王座之上漠视前方,而卡琳娜则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一切。
尼普诺心中想着的事情估计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卡琳娜亦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之前那场小雨并没有使情况获得任何改善。对于尼普诺来说,天气的情况和观星者们告诉他同样也是他自己猜测的情况可以算得上是□□不离十,不过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心情。
头顶上的太阳并没有变得更加毒辣,可天气却还是越来越干旱。
这片大陆上可怜的生灵一个个都被没有水汽的世界晒得快要脱了层皮,却还是执着于所谓上苍的庇佑,期待着能从天而降一场暴雨,拯救广大生灵于水火之中。
如果这是在岁末的乱世之中,又或者是朝代更替的时点上,新皇刚刚登基就出了这么一场大旱,估摸着早就流言四起,说这是天降惩罚。要知道,尼普诺之所以能够这样迅速统一大陆,其中还是有之前被人亲眼目睹大陆在他身前一寸的地方坍塌,他被卷入潮水之中却奇迹般生还的故事。
尼普诺被称之为是被圣灵所庇佑的君主。
却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一旦尼普诺被证明他不再“被圣灵庇佑”,那么他的统治将会遭遇到不可想象的冲击。
所以在某种情况下来说,尼普诺使最希望苍天能够按照他的意愿降下雨来,同时也是最不希望这种持续干旱的人了。
不过于另一种意义上,能够将整片大陆从那样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状况中一举统一的尼普诺,作为有着这样壮举的国王,在某种程度上,他在国民心中的地位堪比神灵。这样特殊的地位决定了他能够保有暂时的安全,人民不会因为一次失误或者失败而轻易动摇这个信仰。
但这并不代表尼普诺就能永远居于人民的头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们能够捧起一个神灵,自然也能将那位神灵扔下来摔得粉碎。
尼普诺从不会高估自己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他总是尽可能避免任何一次失败。
或许是曾经始终活在别人阴影中的印记太过深刻,又或者是死而复生的哥哥身上诸多秘密所给他带来的压力,至少在卡琳娜的眼中,他把自己逼得比当初在千军万马中用血肉拼杀出一条道路时还要更紧。
庆典即将如期举行,天气却没有丝毫回转的迹象。尼普诺深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早已悄悄在帝都的人群中散发神灵希望能够看到人们的毅力,所以这次庆典可能并不顺利的消息。同时也狠狠打压着那些被敌对势力散播出来的,关于这个国家的君主即将遭受神灵厌弃的谣言。
一边做着这些准备,在另一边尼普诺也同样寻求着其他的,能够使天上降下雨水的方式。
在“巨大变动”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的现在,这片大陆也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地震常有发生,不过让人稍稍感到安心的是这些地震一般等级都不会太高,不会像之前那场撕裂了整个大陆的变动那样使得无数家庭分散崩离。
已经大致确定的地形阻碍着人们的行动范围,凭借现在人类的力量,他们无法越过高山,也很难深入现在已经成为了魔兽凶兽聚集地的丛林,有些人明知自己的亲人被变动的地形隔断在了山峰的另一端,但隔着座山,就仿佛隔了一片永恒。
在统领了人类适宜居住的大部分土地之后,尼普诺也不是没有想过去往那些曾经有人类生存,现在却被天堑所阻拦的地区扩张领土。但残震却让他的这个想法失去了实施的机会和空间。
就算是多么顺从的手下,也不会为了一个没有希望的目标而盲目丧命。
在尼普诺放弃扩张领土,转而开始巩固统治的同时,频繁的地壳运动给人们和各种生灵带来的不便也不可避免。
类人族,那些曾经只出现在故事和传说中的精灵,兽人,又或者是潜藏在深海中的海妖——那些与人类身形相似却实质截然不同的生物,从一开始的与世隔绝,到逐渐逐渐与人类的居所接触,进而发生摩擦和矛盾。
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与世无争,因为他们情感薄弱,只要人类没有具体威胁到他们的领土,两边的种族就有共存的可能性。
不过就算变动的地形拉近了人类与类人族的距离,但除了像本就好战早已和人类发生摩擦的兽人族或者想要和人类交易铁器的矮人族,其他的种族也并没有想要同人类进行交流的欲/望,甚至就算生活圈和领土被迫重叠,那些种族也都会直接将人类无视,表现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模样。
介于这些种族具有的强大力量以及生殖能力低下而造成的与世无争的本性,这种态度其实很能让人理解。反之,如果他们表现出一副迫不及待就想要跟人类一起共同生活共建美好家园,到那时候才应该让人心生警惕。
想到这里,尼普诺瞳孔中的焦距再度汇集起来,视野也从之前苦思时的一片模糊重新聚焦,让他的视线再度对准了他面前桌面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用并不属于人类的文字书写了密密麻麻十几寸的长度。
纸的颜色很深,并且向着四周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来自深海的海腥味。墨水也是人类世界中所不常见的墨绿和深褐混杂在一起的颜色,在太阳底下甚至会反射出淡淡彩色磷光。
这是来自海妖一族的信件,也同样是来自海妖一族的示好。
炎热的天气影响到的自然不只是人类的生活,更是掀起了整个大陆的动荡。不过相较于无法与自然沟通的人类,其他的种族或多或少都有着能够提前准备的缓冲时间,又或者直接能够利用自己的力量消弭这场灾难对于自己种群的影响。
在解决了内部的纷争之后,作为统领了这个大路上最多生灵的领袖,尼普诺的动态自然也会被一些窥视已久的势力们看在眼中。
普通人类的能力在类人族中虽然不值一提——他们的极限决定了他们的武力远不足兽人,他们的精神力也无法沟通自然获取自然的力量。
异人族更似动物的造型造就了他们更加亲近大自然的能力,他们拥有着各式各样奇特的力量,然所有野望都被繁衍等客观因素所扑灭。
与此相对,拥有着极强繁衍能力和极强社会性,聚集在一起的众多人类就足以让他们心生警惕。
在所有类人族还处于观望阶段的时候,海妖一族开始了蠢蠢欲动,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来和这个显而易见将会成为大陆最高统领的族群做个交易。
能够掌控水流的海妖虽然无法做到随意呼风唤雨的程度,但她们对尼普诺做了保证,她们能够使已经几近干涸的河流具有再次让船桨起航的能力。
这样一来虽然不能完全解除干旱的影响,却已经可以让这片大陆上的人类再度苟活一段时间,能够安稳地过渡到下一次降雨的季节。
这是个极大的诱惑,但她们的胃口也很大。
海妖看到了人类极强的繁衍能力,也同时看到了他们极具创造力的大脑,更看到了他们或许是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们并不具有与自然沟通的能力。
以及一些其他的,让他们迫不及待地从深海来到海面,急切渴求的东西。
海妖以河流回灌作为诱惑,向尼普诺提出了一个要求。
她们声称自己能够拯救这次干旱,但与此同时,她们希望人类王国能够抛弃那些人类想象中虚无缥缈的“神灵”,将供奉的目标转换为海妖一族!
从表面上看来不过是将贡品献给的对象换了一个罢了,但实际上真的仅此而已吗?
尼普诺深知充沛水利对于他们现在这个还只能完全依赖于农业的国家是多么重要,但他依旧能够看出这个极具诱惑性的条件下有着的是多么凶猛的□□。
不过是换了个信仰?
那个被海妖奉出无数珍珠所收买的信使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被尼普诺当场以鼻嗤笑嘲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