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孙坚带着祖茂、徐真、吴景夜探句章的时候,他们就曾见过伪越后一面,只是那时越后脸上妆容浓艳,教人难以看清其素颜的本真面貌。不过,即使如此,孙坚与祖茂依然觉得此女曾在哪里见过,只是实在想不起来。方才孙坚在伪越王王殿内将诸伪妃往殿外推的时候,他也来不及查验每个人的姿容,因此再次错过了与越后的直接照面。而现在却不同了。素面朝天的越后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众人面前,毫无铅华粉黛的遮掩与阻拦。对,没错,就是她。细长的眉眼、鹅蛋般的长脸、消瘦的身材,以及某种历经风雨而缓缓绽出的成熟女人的风韵。
原来,她就是建宁四年七月孙、祖二人在吴郡匏里初战海盗时所搭救的一船民众中的那个女倡优。那个倡优班里的小孩儿在船过沙洲时所发出的清亮童音,至今都在孙、祖二人耳畔缭绕。不过,那日掳胡婵而去钱唐后,孙、祖二人再也没有听到船上这个倡优班的任何音信。今日怎么又在此处见到了倡女?他身边的那个孩子与老头呢?
看到孙坚与祖茂惊讶的表情,陈夤一眼就猜出他们原来是认识伪越后的,立即过来盘问。孙坚见不好遮掩,只好告诉其实情,并特别强调说:“卑职那日杀退海盗后就没见过此女,也不知道她怎么今天就成了伪后!”
臧旻在一边听了,便用马鞭指着伪越后问道:“孙司马那日所救的人之中是否有你?你既脱于匪手,为何又加入匪贼,成为伪后?”
伪越后款步走出人群,向众官员下跪,答道:“犯妇本姓柳,青州东莱郡人氏,家贫,母早亡。自小学百戏,游走青、徐、扬、荆四州讨生活。建宁四年犯妇的确与家父与幼子坐船经匏里去钱唐,在那里遇到海贼打劫。幸遇孙司马勇战海盗,救得一船人性命。到了钱唐后,我与家人后又辗转到了会稽郡治山阴卖艺,却……却不料遇到前会稽太守徐圭家丁调戏,家父与之理论,竟然被当街……活活打死……”
说到这里,柳氏就呜呜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哽咽,将话儿继续了下去:
“我孤儿寡母走投无路,便投靠了同样经过山阴的另一个更大的百戏班,班主就是后来成为伪越王的许生。我男人死得早,那许生又相中了我,待我不薄,我就做了他的女人。不料,不久后我们就遇到从洛阳回来的许韶,他看中了许生会喷火龙的本事,便立他做越王,自己则在背后操控一切,鼓动民众杀死恶守徐圭,遂成会稽变乱……因为我是许生的女人,所以也就被顺势立为伪后……”
“大姐,你没有脑子啊,跟着反贼混,迟早是一个死啊!”听到这里,祖茂立即出口将柳氏的供述打断。
“难道不反了,我们这些倡优就有活路吗?”柳氏用红肿的眼睛瞪着祖茂,目光中透着悲愤:“据说有钱人家子弟一天可以吃三顿饭,而我们这些唱戏的只有在有钱人婚丧嫁娶的时候,才可能一天吃上两顿饭。吞刀子不小心切掉舌头的,喷火时不小心烧坏皮肤的,砸大砖时不小心伤到内脏的,学都卢人爬‘缘橦竿’时不小心摔下来致残的,用额头顶‘额上缘橦’时不小心砸断鼻梁的,在这个行当里比比皆是。做我们这行的都是失去土地的流民,没有族长的庇护,没有来自家乡人的温情,得到的却只是看客对于我们的表演的不可理喻的期望,以及零零落落的几枚赏钱。然而,我做了越后之后,一天想吃几顿饭就吃几顿饭,想何时醒来就何时醒来。你们知道吗?我甚至还吃过东海蛟龙的皮,喝过南方孔雀的血,把玩过徐圭家里收藏的产自西域大秦国的五色琉璃瓶,穿过京都贵妇穿过的所有品类的绫罗。这位兄弟,你说我为何不从反贼?难道仅仅为了求生就去做顺良的猪狗吗?而既然连那种猪狗一般的生活我都不怕过,我难道还怕在过几天人上人的日子后,再去阴曹地府吗?”
柳氏之言让孙坚联想起了许韶在临死前所引述的公孙述妻子的话,更勾起了他自己因家贫而屡被地痞恶吏欺凌的一系列痛苦的少年记忆。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柳氏的供词已表明,她从贼乃是出于自愿。救她的最后一份希望也破灭了。
在臧旻的命令下,在猎猎飘动的军旗下,斩杀柳氏的行刑台已经摆好,刽子手则在一边卖力地磨着斧钺。臧旻内心亦对柳氏生了同情,便问她有何遗愿。柳氏只提两条:第一,她还有话要对孙坚一个人说;第二,她希望孙坚亲自来行刑。
臧旻皱了皱眉。孙坚本与柳氏有一面之缘,在柳氏伏法之刻本该避嫌;但念及孙坚在破贼过程中功劳甚大,此女身世也颇为可怜,所以他便决定法外开恩,允许孙坚与其私语几句。
略感紧张的孙坚凑近了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柳氏,轻声问道:“大姐,你还有什么话?”
柳氏压低声音,用很快的语速说道:“吾儿并非亲生,而是从吴郡曲阿一家大户人家拐来的。我的确不是什么好女人,做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活该今天这个下场。这孩子你见过,声音洪亮,非常可爱,现在十岁的光景,后背有一个月牙形的印记——记住,他背后有一个月牙形的标记!句章城破后,他和那许生都失散于乱军之中了。那孩子与反叛毫无关系,你们抓到许生杀了他也就算了,可千万要放过那孩子!”
孙坚点点头:“我孙坚一定保全他的性命!”
“你愿意发誓吗?”柳氏补问。
“怎么发誓?”孙坚反问。
“你就说:如果我加害柳氏养子,来日必死于乱箭之下!”柳氏迅速提议。
孙坚犹豫了一下。但他仔细想想,自己绝非那种会无端屠戮幼儿的恶魔,即使下这样的毒誓,也应当无伤大雅。于是,他便小声发誓:“如果我孙坚孙文台加害柳氏养子,日后必死于乱箭之下!”
柳氏满意得笑了起来,最后说了一句:“等一回斩我的时候,孙司马务必要看着我的眼睛,听我唱完四句歌,然后再动手”。
孙坚的心加快了跳动。将死的人的眼神是最可怕的,因为这将包含着最不可抗拒的诅咒的力量。他以前杀人的时候便从不看被杀者的眼睛,更何况这是一个若仔细看还颇有风情的女人的眼睛。
但这次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