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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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是孤独的猎手(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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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存在了,一般的记忆也就丧失了,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美]威廉·福克纳《野棕榈》

你听过死亡的声音么?

四月的某一天,我和叶重阳回到棉城,我们站在旧屋前,沉默得如同羔羊。黄昏把光线的颜色涂成蜜糖,可我闻不到任何甜的味道;充斥鼻息的,尽是些时光褪色之后的暗淡和苍白。我想起了这座院落曾有过的喧闹和寂寥,那时候我和叶重阳一起,在簕杜鹃树下藏起偷来的鸡蛋,阳光下,她抬起头望望天,眼睛里里藏掖不住的是对未来的窥探……它们像急遽的鼓点一样敲打着时光的耳膜,扑通,扑通,一不小心就将心撞出一个洞来。

棉城俯拾皆是的燥热将南方小城的残破天空笼罩起来,日影斑驳,人亦斑驳。

我身边的叶重阳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波西米亚长裙,吊带装,露出削瘦的锁骨和纤长白皙的手臂,裙子上的花纹像被风吹乱的落叶,一点点卸下负重不堪的姿态耷拉着;她的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没有戴墨镜,提着一个棉布质地的挎包,右边的耳洞上插着一小截银色的耳钉,没有化妆,肤色有些惨白,整个人沐浴在一片晕开的日照里。这样一幅打扮,并无惹人耳目之处,简单质朴,与三年前的她毫无相似之处,那时候的她眼神凛冽,看一眼就可以将你刺穿。那时候的我们,剑拔弩张恨不得对方去死。我不知道是我太久没见她了,还是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我们之间离得那么近,近得我都可以看到她手臂上的血管和细微的绒毛,但心和心的距离却隔得很远。此刻我和她,就像隔着一江浑浊的水,江水流逝,把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生老病死统统埋葬。

南方四月肆虐的热风吹过来,我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想起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一只银手镯,她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拿给叶重阳。手镯是外祖母留给母亲做嫁妆的,现在母亲将她赠予叶重阳——不好意思,我用到了“赠予”,因为除了它,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的词了。三年来,无论去到哪里,我都将它戴在身上,这一次回乡,是为了和叶重阳碰面,以便完成母亲的临终遗愿。手镯的纹饰很精巧,接合处是一朵锦葵,花瓣轻柔得似乎要掉下来,一只凤凰,绕镯子一圈,凤凰身上的羽毛毫发毕现,我不得不佩服雕镯子的师傅,将这般细致入微的纹饰刻入方寸之间,想必是花了一番功夫。手镯被我捏在手里,因为天热,掌心渗出了汗珠,手镯湿润如玉,贴着手心的温度。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拿给叶重阳,没想到她先开口了:“我的东西呢?”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索求的时候没有退让的意味。我抬起头看她,没想到撞上了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光,充斥着被晃荡的岁月洗涤之后的惶恐,那样赤裸裸没有掩饰的目光撞到我,一瞬间让我恍惚。尽管她故作镇定地看着我,我还是从她身上捕捉到了一丝的懦弱,我从裤兜里摸出手镯,递给她。

双手对接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才慢慢松开手指。叶重阳看出了我的不舍,她的嘴角翘起,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我说:“她让我一定要交给你。”我一边说着,一边去推院子的大门。门“吱呀”一声,笨重而缓慢地打开了一条缝隙,我得以窥见它的概貌,尽管我闭着眼都能巨细靡遗地指出每一个角落。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在此之前,这里还住着另一户姓陆的人家。这是我们棉城最常见的民居建筑形式,中轴线布局,进门是天井,再进去是中厅,两侧各有一间大房,整体布局近似于北方的三合院。

叶重阳拉住了我:“等等,我有话问你,说完了再进去。”

“嗯,问吧。”我刚踏出的左脚又收回来了,我脱下鸭舌帽,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将帽子握在手上。

“他……现在怎样?”

我冷笑了一声:“爸?可好着呢。不用你担心。”

很显然,她只是随便问问,心思并不在我的话上,嘴唇“噢”地张开了,却没有发出声音。

“重阳,”我叫她,十五岁之后我再也不喊她姐姐了,她的全名,念起来有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我真佩服我的父母,给她取个这么好听的名字,不像我,平平淡淡,念起来像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含糊不清了?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我故意揶揄她,很不客气。

“有你给他们上坟就行。”

叶重阳的话让我愣了一下,我想,没错,这还是她,自从这个家支离破碎之后,很多东西对叶重阳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无所谓得,无所谓失,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叶重阳的话,就是对“无所谓”的最好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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