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应承了陆辞, 柳七纵使打心底觉得好友过于谨小慎微, 也还是在磨蹭一阵后, 硬着头皮向兴致正高的同僚们进行了劝说。
以苏舜钦为首的馆职官员们,乍一听还以为柳七是在玩笑, 跟着打趣一阵后,才得知柳七是正经进行劝解,顿时纷纷露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在对陆辞为人为官, 都颇为钦佩的他们听来,要将‘胆小怕事’跟常有破格惊人之举的这位年轻大员联系起来,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柳兄, ”苏舜钦看了远处站着等候的陆辞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若你想抛下我等,随陆节度另作庆贺, 亦是情理之中, 大可直说便是, 实在不必寻些借口。”
柳七哭笑不得道:“我在正经事上,何时开过玩笑?的确是小饕——摅羽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 他绝非胆小之辈, 但机警得很, 从不无的放矢。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 我真心劝你们还是好好听从吧。”
若是陆辞只让他一人不去, 他大可随口编个谎, 而不必拿原话相告。
但按照小饕餮的提醒, 主持‘私贷官物’一事的苏舜钦几人, 需立马做出补救来,他才不得不艰难地开了口。
众人听出他口气中的认真和无奈,不由面面相觑。
只是陆节度身为御史大夫,上任也才不过数日,竟就变得这般畏手畏脚,视弹劾如猛虎,不复往常剑走偏锋的胆气,实在叫人失望。
不过,他们心里诸多滋味,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未显露。
尤其,陆辞还在旁等着,又到底是叫他们曾很是佩服的人,虽感到颇为扫兴,苏舜钦与友人们商榷几句,还是决定顺了对方的好心提醒,如此照办了。
好在买走他们旧纸的那商户还未返家,仍在街上游走叫喝,并未费多大力气,他们便在于原来卖出价上添了半贯钱的情况下,将那数大摞旧纸给买了回来,重新堆回库房之中。
原本因清理了堆积如山的旧报,而变得显得几分空旷的库房,重新又变回拥挤了。
“唉,这都算什么事啊!”
史馆检讨王洙搬来搬去,大冷天里硬是折腾得一身大汗,不由小声抱怨了句。
“罢了罢了,”苏舜钦也很不是滋味,到底劝住他:“做也做了,莫表露出来。”
待他们忙完这些,对这些年轻气盛的馆职人员心里会有的不满心知肚明的陆辞,便笑着站出来道:“诸位平日待我柳兄亲厚,我常从柳兄处有所耳闻。现难得聚上一回,若诸位不嫌,我愿厚颜做这个东,邀诸位往樊楼一聚,不知你们可愿赏光前来?”
他非要做这个泼冷水的恶人,虽主要是为保柳七,但也的确是不想看到这些不知弹劾‘险恶’的大好青年,太早就因不拘小节而折戟。
只是他更清楚,贸然施加于别人头上的好意,往往不被接受,对他们的‘不领情’,他自是理解居多。
为了不让听取了他的建议,而将友人们都劝住的柳七日后难做,陆辞便主动开口相邀,圆他们相聚的本意。
听陆辞相邀,众人皆是一愣。
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当然不是陆辞表露出的自掏腰包,请他们上京中最大的酒楼樊楼吃喝的慷慨,而是那毫无大员架子、甚至称得上熨帖,又透着温和亲热的语气。
看着笑眯眯的陆辞,再想起刚刚虽依言照办了、却满腹牢骚,不以为然的自己,脸皮颇薄的一干年轻人都莫名生出几分羞惭来。
……真要说来,这事不论算不算小题大做,都与陆节度全无半分干系。
以陆节度贯来处事的玲珑心思,仍选择出口规劝,还不是担心他们惹上麻烦,才出面做这‘恶人’?
越往深处想,就越觉得自己拿好心当恶报,实在不识好歹。
苏舜钦微赧道:“下官素慕节度风采,承蒙邀约,已是至幸,岂好让节度破费?”
他一启头,众人也纷纷客客气气地出言表示,对于邀约他们是恭敬不如从命,但让陆辞破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合适的。
“不必多礼。”陆辞亲昵地拍了拍柳七的肩头,莞尔道:“毕竟陆三元薄情,将柳娘子留于京中独守空闺,竟是长达数年之久。若无诸位开解,柳娘子怕是早杀到边关去,也就无我这几年的安生日子了。”
不料陆辞如此风趣,众人当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柳七:“……”
以陆辞作节度使、那撇开其他补贴不算,单俸钱就已高达四千贯的禄金,还真不会将邀请十几个馆职官员往樊楼一聚的那点开支放在眼里。
哪怕他们奋力推辞,陆辞还是微微笑着做了这一主张,将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一干人领樊楼去了。
因有陆辞这一既是生人、又是大员的在场,原想着痛痛快快放纵一场的馆职官们,哪怕明知对方亲和得很,不觉多拘束,也免不了较为注意自身形象。
于是往年宴饮上的放浪形骸,这回是半点影子都无;原定要召几名官妓饮酒陪坐的念头,更是消散得无影无踪;就连醉意上头,吟诗作赋时,也下意识地不乱作轻狂叛逆态,而是起了想让曾连中三元、名满京师的陆辞点评的心思,绞尽脑汁,正儿八经地写些诗作来……
陆辞虽知他们或多或少地因自己的存在,而有所收敛本性,却未对此做出任何应对来。
他自始至终,只噙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以一种放松得近乎慵懒的姿态后斜斜往后倾倚着,一手撑着下颌一侧,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既优雅,又从骨子里透着令人挪不开眼的风流。
无人看出这位不时点头、好似赞同他们一般的陆节度,此时此刻,其实很是心不在焉。
他们一边暗暗跟彼此较着劲,一边下意识地模仿起了陆辞的仪态,一边还不顾‘同僚之情’,相互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