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叶挺因剪掉辫子锒铛入狱。清军说他有“乱党嫌疑”,校长斥责他“言行不轨”,父亲骂他“叛逆”。他说:“我就一身反骨!”
这是发生在南粤历史古城惠州一件耸人听闻的事件。
时间在公元1911年夏,蒸笼般的酷暑。
大概应了“天人感应”的古箴。这一年惠州的天气反常而多变。方才还艳阳如火,转脸就大雨倾盆。天晴时火辣辣的阳光炉火般炙烤着大地,使雨水浇过的泥泞小路和房顶以至人们的头上水气如烟,一团团一缕缕直直地往天上蹿,热而无风,那湿漉漉又闷又热的空气拧一把会嘀嗒出水,断线珠子似的成串往下掉。但是,一俟阴霾密布,忽儿像天河决堤,大雨倾盆;忽儿像密箩筛漏,细雨靡靡,尤为可恶的是不时斜刺里吹过一阵风,坏小子似的将行人的雨伞掀掉,或恶作剧似的通过门窗泼洒到住屋,使床上床下湿叽叽的,令人心里厌烦和恼怒。
“这是什么世道!”人们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愤愤地诅咒着。
天气的肆虐与时局的恐怖完全成正比。这时的惠州,一批革命党人响应孙中山反对外国列强和推翻清王朝统治的号召,在总结三洲田和七女湖起义失败教训的基础上,厉兵秣马,积蓄力量,准备再次发动起义。
但是,由于不久前孙中山和黄兴在广州筹划和发动的黄花岗起义遭受失败,被激怒的清王朝以百倍的疯狂镇压革命党。驻扎在惠州的清军,白日里荷枪实弹地检查行人,封锁出口要道,夜晚不停地巡逻,只要他们认为是可疑分子就当场抓起来,只要稍有反抗动辄就会遭到毒打。更有甚者,他们把炮台上的大炮瞄准了他们认为革命党人最活跃的府立中学堂,那黑洞洞的炮似乎随时就会发射出杀伤力十足的炮弹。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年满十五岁的叶挺正在惠州府立蚕业学校读书。
十五岁的叶挺已经长成一个英俊而标致的小伙子。他细高挑的身材,微微上挑的眉毛浓而黑,显得虎虎有生气,一双明澈的眼睛放射着聪睿而刚毅的光芒,挺秀的鼻梁下堤岸般坚硬的嘴唇透露出倔犟的性格,硕大的耳轮给人以人世不凡的预兆,白净肤色,加之五官俊秀,足以称得上是个美少年。
叶挺就读的这所府立蚕业学校,完全是被封建官吏严密控制的官办学校,封建的礼教和专制的约束,像铁桶一样,将生性活泼的学生箍得死死的,走进校门就像走进一座百年墓穴,阴冷、沉闷、压抑、恐惧。由府立中学堂到蚕业学校,在这期间,由于叶挺频繁地接触传播孙中山革命思想的革命党人,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他已完全变成了一个革命的进步青年,为了反抗清王朝的封建、没落和凶暴,他除了利用夜间在学校内张贴一些支持革命党的标语外,还策划了一个实际的革命行动——剪辫子。
“剪掉辫子,会被学校开除的!”
“不仅如此,还有可能被清军抓起来坐牢的!”
有的学生听了叶挺的主张,惊恐地看着他,一时踌躇不定。
叶挺理解,这些同学忧虑的严重后果是完全可能发生的。因为,那时男子脑后拖着一条马尾辫,是清王朝顺民的独特标志,宛如甘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的“宣言书”。剪掉辫子,岂不意味着对朝廷的不忠和对清王朝的反叛?反叛朝廷,被学校开除还是轻的,很有可能还会被抓起来杀头的!
“可是,我们作为一个学生,要支持革命,以实际行动反对清王朝的统治,手里又没枪没炮,用什么支持?我看只有剪掉辫子。”叶挺说完,为了表示自己的果敢和决心,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剪刀,“咔嚓咔嚓”把粗粗的一条马尾辫剪掉了。然后狠狠往地下一摔,“要支持革命,就要像黄花岗起义牺牲的烈士一样,不怕失去一切!”榜样的力量是最切实的宣传。在叶挺的带动下,原来几个忧心忡忡的进步学生也毅然拿起剪刀,剪掉了沉重的辫子,大家雀跃欢呼:“往后背后没负担喽!”
然而,他们剪掉辫子的行动,宛如一块巨大的千斤石从万丈高空掷入池塘中,顿时在校园掀起滔天大浪,整个校园在倾斜,在摇晃,在动荡不安。统治学校的官吏吓得神色惶惶,气急败坏地把剪掉辫子的学生集中在一起,经过再三逼问,当问清带头者是叶挺时,便将他单独带到校长室,七八个人神色俱厉地异口同声质问他,其中最为恼怒的当属那个兼校长的府衙官吏。这位校长身材虽然不高且瘦,白净的脸上戴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平时给学生训话时半文半白,之乎者也,但是在学校里却是一跺脚校园就得颤三颤,原因是他不仅是校长,而且还是府衙举足轻重的官吏。所以学校教职员工没有一个看到他不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畏惧。今天,在他眼里的叶挺不过区区一个黄牙小口的孺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官府大肆捕捉革命党的关头带头剪掉辫子,万一让这危险的消息不胫而走,岂不造成连锁反应?到时叶挺几个学生被抓事小,要是上司以“治校不严”罪而摘掉他的乌纱帽后果可就太可怕了。所以,他一反往常的斯文,脸被气得蜡黄中带青,大概也由于校长室光线有些暗淡的缘故,俨然像个松花蛋的外壳,还没说话就已经气喘吁吁,话出口也变得口吃,粗暴而生硬:“你,你说,为什么要剪掉辫子,嗯?!”
胸有成竹的叶挺不卑不亢,开口便答:“脑后拖着个马尾巴,又累赘,又不卫生。”
“你这是狡辩!是抵赖!”校长气得两个眼珠子要不是眼眶执意挽留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额头上的青筋蚕似的鼓溜溜暴着,声嘶力竭地大声咆哮,唾沫星子随着固体状的斥责弹丸似的射在叶挺的脸上,“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言行不轨?!”
“辫子长在我头上,我想剪就剪,与别人有何妨?”叶挺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愚昧,冥顽,简直是白痴!”校长见叶挺答非所问,把剪辫子说成是一种个人行为,是童蒙儿戏。虽然他知道这是叶挺在搪塞,但是也不便把剪辫子主动与革命党的行为扯在一起,要是万一事态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那岂不等于不打自招地承认是“教不严,师之惰”?所以,他有意调转话题,以严厉的教训口吻指着叶挺的脑门说,“人不学,不知义!你小小年纪,不苦读诗文,不钻研学业,却带头搞这些上触犯朝廷、下违犯校规的行为,一切后果要由你们自己负责的!”
“辫子是我们自己剪的,后果当然由我们自己来负了。”叶挺依然挺胸抬头,大有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概。
“你就不怕被抓去坐牢?”其他在场的官吏板着脸问。
“我们本来没罪,他们硬是要借口抓我们去坐牢,怕也躲不过。”叶挺仍对答如流。
“你还想过没有,你要是坐牢,你就会被学校开除,那你就要回到你的乡下去,你将失去读书的机会,说不定一辈子就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当个乡下佬,你也不怕?”这种带恫吓的质问几乎是几个人一起说的。
“我本来是农民的儿子,回到乡下当农民有什么可怕的?”叶挺微微一笑,坦然、无畏尽在其中。
叶挺异常的从容镇静,反而招致这些官吏的心理不平衡,更有一种被奚落、被嘲笑之感,所以一个个不甘示弱地向叶挺发起反击,尖刻进而揭老底儿似的话语冰雹样劈头盖脑向叶挺砸去。
“你年岁不大,却一身的反骨。”
“就从你叫的这个名字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人物,将来必然招来大祸!”
“怪不得有的学生反映,你不单在我们学校惹是生非,而且你在乡下时就不循规蹈矩!”
“等着吧,你马上就会大祸临头!”
这些官吏们的集约式“轰炸”。好像轰出一条时空隧道,既揭示了叶挺的过去,又预示了叶挺的现在。
叶挺过去不叫叶挺,叶挺的家的确也在乡下。他在考进惠州府立蚕业学校前,以至到了蚕业学校后也确实有过不少被封建专制的卫道者们视为“大逆不道”的“劣迹”。
叶挺出生在距惠州二十多公里的惠阳县淡水镇周田村。周田村是坐落在波浪般起伏而开阔的丘陵地带之中的一个秀丽的山村。村庄四周,溪流纵横,稻禾层叠,铺金绣翠,鸟雀啁啾,鹅舞鱼翔;村庄内,一户户庄户人家自成院落。绿阴匝地,炊烟袅袅,瓜藤攀墙,鸡鸣犬吠,一派田园风光,一副农家画图。
叶挺家居住的宅院名叫“会水楼”。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源于门前有两条从山间淙淙流泻下来的小溪汇合后又欢声笑语地奔向淡水河。不过,“会水”倒是实际,但“楼”却不过是几间普普通通的房子而已,其所以冠之“楼”称,或许是一种企盼和希寄吧。
周田村的叶氏是“客家人”,不过,其老祖宗是自春秋战国还是在唐末及南宋由中原地区南下大迁徙至此已无据可考。“客家人”勤劳、节俭又注重文化教育。他们把深厚的中原文化和生产技术带到南方,在物华天宝的南疆繁衍生息,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然而,鸦片战争之后,腐败的清王朝对外屈服于帝国主义列强,对国内黎民百姓层层盘剥,周田村又是在离**不远的“弱肉强食”之地,无疑屡遭浩劫,往日的丰饶之地变得一贫如洗,村民们啼饥号寒,纷纷出洋求生。叶挺于1896年9月10日,呱呱坠地在这个灾难深重的岁月里。
叶挺的父亲叫叶锡三。幼年读过私塾,并学过一些中医药理。他尤其爱好天文地理,又勤于钻研种植技术,加之天资聪睿,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物。青年时代因家境不济远涉重洋到马来亚谋生,在种植园做工,后因不甘清贫又回到乡里。他先是挥锹舞镐开辟了二十多亩果园,栽种荔枝、李子、桃子、龙眼、沙梨以及橄榄等四季水果,由于他精通果树护理,又善品种改良,他种植的水果远近驰名,还畅销东南亚市场。当叶锡三的果园进入正常丰收阶段时,他又依靠祖传的医术和自己掌握的中医药理,把先父留下的一间“锡宗堂”中医药铺重新修缮后又开始营业,加之谨记“救困扶危,乐善好施,利人利己,其后必昌”的家训,对穷苦乡亲“开方施药不收分文”,颇受乡里百姓的信赖。叶锡三又种果园又开药铺,家境要比一般庄户人家富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