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杼的番外(三)
“若果真是杞女,倒是好。”前些时候,王姬瑗闻得公明说起兄长的杞国来书,她如是道。
“为何?”公明问。
王姬瑗满面笃定:“原先唐国的那些旧族不是整日说周人非有夏正统么?晋侯若是娶了杞女,正好堵了那些人的口。”
公明很是不以为然:“若只是为此,我兄长只消遣媒人往杞国便可,这般月月传书岂不费事。”
我的想法与公明一样,而如今,更加笃定。
在杞国,我见过公女姮不止一回。
头一回自然是觐见当日,第二回却是当夜,她夜里扮作寺人来看兄长,被我逮了个正着。当时看到那面容,我目瞪口呆,幸而兄长从室中出来,才化解了一场尴尬。
“杼,姮乃杞国公女,今日觐礼后,你不是曾对为兄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女子?”他对我打趣道。
我登时觉得脸上发烧,再看向那位公女姮,只见她好奇地看着我。我左右不自在,想赶紧走开,可是兄长让我留下。
“杼不必急于离去。”他与公女姮相视一眼,莞尔道:“为兄与公女有事相谈,你可在堂上阅卷,如有人来,勿使其入室。”
“诺。”我窘得很,嗫嚅道,扭头走出去。
夜风仍然透着凉,我坐在案前,手里拿着简册,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转头窥向身后,兄长的室中透着些烛光,落在地上,有些微微的晃动。
四周静谧,我似乎听到些话语声传入耳中,低而细微,不甚分明,
方才兄长与公女姮对视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局促再起,我索性拿着简册站起身来,走到堂前去看。
月光轻柔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层白霜,
我一边懊恼自己方才失态,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兄长的室中,过了会,仍旧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借着月光独自在庭院里散步,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从人们回来。
说来奇怪,我虽惊诧,却并未生出反感。晋国也有不少女子爱慕兄长,她们总寻着各种机会向兄长示好,或是看着他“咯咯”娇笑,或是在路旁向他唱歌,或是向他抛来果子。我和公明早已见怪不怪,私下里,公明还会拿一些人取笑。兄长却一向波澜不惊,每每遇到这些事,总一笑而过。
我知道兄长的志向,男女私情于他而言,从来比不上小臣们递来的简牍重要。
可是这一次我觉得与从前不一样。兄长与公女姮对视的时候,那目光柔和,似乎带着笑;我冒失地撞破他们二人相会,兄长那极力掩饰之态,我更是从未见过。
“你昨夜未睡好么?”第二天的禹祭,顼看到我的脸,讶异地问。
我讪讪地笑笑。
他猜得没错,昨夜过得混沌,我一直在懊丧。
兄长比我恢复得快,第二日再见面时,他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昨夜之事果真是一场梦。我却仍然心有愧疚,时常走神,说错了好些话。
每每如此,兄长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我又看到了公女姮。她立在杞国夫人卫姬的身后,人虽多,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公女姮身着祭服立在庭中,双目一直望着殿上,神采斐然。我想起她昨夜扮作寺人之时的慌张模样,心中忍俊不禁,惹得顼不时回头看我。
当夜,东娄公仍然以筵席招待东巡众人。明日就要再度启程,众人兴致高昂,天子还破例允许每人饮一点酒。
宾主尽欢,兄长心情也很好,与邻席的诸位国君对饮,笑得畅快。
我不爱饮酒,顼一面鄙视我一面不客气地把我的酒盏拿过去,饮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发现这筵席上心不在焉地不止我一人。虎臣舆坐在不远处的席上,手里端着酒盏,却没有饮下。他的目光游弋,时而望向殿外,时而又收回。
未几,与兄长谈着话的毛公不知说到何处,大笑出声,引得虎臣舆也望了过来。
他的神色一贯平淡,目光停驻片刻,似乎在看兄长。
“你不用膳,看什么?”顼一边匕走我俎上的炮羊,一边问道。
“虎臣舆不夜巡么?”我说。
“夜巡什么。”顼嚼着肉,道:“杞太子邀了他,稍后要去作客。”
我讶然:“你怎知?”
“寺人来传话时,我正好在附近。”顼擦擦嘴巴,皱眉:“我那表兄也是,虎臣舆有什么好,邀他不邀我。”
我讪笑,不理他。
我吃饱之后,想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兄长要与天子议事,顼仍然在吃,我只好一个人离开了。
万般出乎意料,路过林苑时,我遇到了公女姮。
她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看到我,面露欣喜之色。之前的相见算不得愉悦,现在再面对,我有些发窘。公女姮面带微笑,言语委婉地问我兄长在何处。
我只得如实相告,不出所料,她有些失望。
“如此,姮打扰了,公子走好。”她客气地说,举止始终温婉。
这之后再见到公女姮,就是天子车驾离开雍丘之时。
公女姮立在城墙上,朝兄长招手。阳光下,兄长抬头望着她,唇边漾起微笑,格外耀眼。
我看着他们,忽而有些遐想。
过得不久,公女及笄,想来就会嫁到晋国。当她成为晋国的夫人,兄长可会常常展露那般温煦的笑意?
回到辟雍,公明和王姬瑗迫不及待地问我杞女之事。我恐兄长责备,杞国之事不曾透露半点。可是他二人并不放弃,公明将天子赐给他的驘兽拿出来做赌注,跟王姬瑗约定,谁先打探清楚驘兽就归谁。
国中的宗老却不像我们那样轻松。
落雪之前,我回到晋国,听到一件事。
齐国不久前曾遣一名上卿来到,兄长当时与他商谈了许久。据知情的小臣说,那上卿前来,名为国事,实则向兄长陈以齐侯联姻之意。此事宗老们也知晓,已有不少人提议兄长应许。
我有些吃惊。
晋齐联姻,多年前齐侯就已经提过。当时兄长婉拒,我以为齐侯虽不迁怒,必也是已经死心。不料如今,齐侯竟又来提,兄长果真如此得他器重么?
“这你可不知。”开春回到辟雍时,王姬瑗说:“齐国那公女,一心要嫁晋侯,再也拖不得了呢。”
齐国公女?我和公明面面相觑。
“我兄长又不爱她,早已说明,怎还来纠缠?”公明皱眉道。
“纠缠又如何,反正晋侯不放在心上。”王姬瑗笑嘻嘻道,看着我:“杼,我说得可对?”
我笑笑。说来确实,自从东巡归来,兄长与公女姮的传书愈加频繁,岁末大雪也不曾中断。兄长年初时已经定下了媒人,单等天气转暖,就启程往杞国提亲。
公明和王姬瑗的赌约没多久就有了结果。太后似乎颇喜爱公女姮,寿诞之时,将她召到了宗周。
不过在他们知晓之前,我已经知晓了。
说来费解,这消息是无意中从公子盂那里听到的。公子盂是丰邑的贵族,与我关系不错,辟雍会射与我共组一耦。那日,我与他约好了一同练习,可等我到了习练之所,却没见到他。
等待了许久,公子盂终于来了,却走路一拐一拐的,龇牙咧嘴地抚着后臀。
“怎么了?”我问。
“挨笞了十下。”公子盂一脸不快。
“为何?”我讶然。
“方才那边树枝摇晃,我以为有兽,就放箭过去。”公子盂叹口气:“未曾想差点射中了一名公女,惹恼了虎臣舆。”
“公女?”我望望那边树丛:“什么公女?”
“似乎是什么杞国的……”公子盂哼哼唧唧:“虎臣舆也是,我又不是故意,发那么大火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
习射之后,我赶紧去问王姬瑗,她说确实有一名杞国公女来到辟雍,正是公女姮。
“杼也知她名字?”王姬瑗眨眨眼,朝我贼贼地笑:“太后让她来辟雍辅助小师箴教习,初遇时,我就见她身上有一只凤形佩,可真眼熟得很。”
我知道自己瞒不过王姬瑗,只得苦笑承认。
王姬瑗很是高兴,第二日,就得意洋洋地带着公女姮与公明相见,驘兽也自然而然地归了王姬瑗。
虽失了驘兽,公明却不恼怒,因为他对公女姮也十足好奇。
返回馆舍的路上,我问公明觉得公女姮如何。
“好看是好看。”公明想了想,眉头微皱:“可她年纪比我还小,我将来要称她长嫂?”
我觉得好笑,道:“及笄待嫁的女子,皆是公女姮一般岁数,谁人不比你小?”
“那齐女就是。”公明嘀咕道。见我愕然,他忙吐吐舌头:“阿兄莫恼,我说笑哩。”说罢,嘻笑地走开。
第146章杼的番外(四)
再见到公女姮,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劳烦公子转告晋侯,信短话长,姮有事须亲口同他说,他若是能来,姮会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诚恳,眉间似乎藏着些心事。
我应下。
兄长心里一直有公女姮,我虽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觉得公女姮难得来镐京,兄长会高兴的。于是当日,我就让使者携书回晋国,将公女姮的话转告兄长。
天子驾临辟雍,大丰之日会射,不少贵族都聚集而来。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绎的儿子熊勇。
楚人臣服于周,熊勇年幼时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羁,尚武好斗。记得当年刚来到辟雍的时候,子弟们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随身带着一柄铜直兵,发怒的时候就“锵”一声拔出来,吓得别人呜哇哭叫。
楚人荆蛮,师氏大为头痛,责罚当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们被他吓过几次,见到他就像见到恶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当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无他,子弟中我最年长,师氏吩咐我要带头引导;而公明跟熊勇一样顽皮,这两个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对手。时日长了,我和公明觉得他为人有义,渐渐地交好起来。
熊勇虽卤莽,最大的爱好却是美人。自从我们认识他,闲聊的时候从来少不得美人的话题。从前我们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时候,他就教会了公明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吹口哨,并且走上前去搭讪,一口一个“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浓重,被搭讪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开。他不以为意,笃定地告诉我们,说周女无趣,若是在楚国,没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为习惯了他的厚脸皮,所以当熊勇对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时候,我虽意外,却并不十分吃惊。
“你不是说周女无趣么?”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丰会射,熊勇三弋四鸿。这个结果其实不错,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与虎臣舆一比高低,而虎臣舆此番得了六鸿,乃是全场最优。
“这回又是虎臣舆得了第一,如何是好?”会射之后,公明挖苦地说,“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试给她看么?”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舆,熊勇变了脸色,哼哼唧唧地说:“虎臣舆射的时候正好有鸟群过来,若让我与他换个位,我一弋七鸿随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状:“也是呢!你说不定能像后羿那样,把太阳也射下来。那你可就无敌了!不仅虎臣舆跪地求饶,说不定天子还会把镐京所有的美人都赐给你……哦,你不喜欢周女,那也无妨,齐女、鲁女、卫女什么的也多的是,不过公女姮你就别想了,那是我兄长……”
“咦?姮呢?王姬瑗说要寻她呢……”熊勇四下里张望,说着,快步走开。
“我还未说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让他去吧。”我无奈地笑笑,跟他说正经事,“方才从人来报,兄长快到了。”
兄长从晋国赶来,风尘仆仆。
他并无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齐整,俊雅依旧。这是他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惫的样子,人们看到的他,总是风采奕奕。
兄长本来是要去镐京的,却突然转道先来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公女姮在兄长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见到兄长很是高兴,问了他好些晋国的事。兄长一一对答,从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们那边望去,却不见公女姮。
“她方才走开了。”王姬瑗小声地说,一脸遗憾。不过很快,她莞尔一笑,“勿虑,你稍后带晋侯去钟室,一切有我。”说罢,她一脸自信地溜了开去。
从明堂出来以后,公明对兄长说他赢了王姬瑗的羸兽,要带兄长去看。
兄长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来掩不住。兄长也不点破,含笑地答应我们。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钟室中,兄长终于见到了公女姮。
我远远听到里面传来悦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弹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很是悦耳。兄长显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门口立了好一会,直到琴音停住,他才迈步进去。
“我等为何在此?”钟室外的树下,王姬瑗伸长脖子,不满地嘟哝。
“就是,”公明说,“兄长和公女姮在里面做什么?”
我脸上发热,瞪他们二人:“兄长与公女姮见面,你们难不成偷窥?”
“这话不对,”王姬瑗回头道,“这钟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窥?”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边可热闹呢。”公明朝我挤眼,说罢,不待我阻止,他已经同王姬瑗顺着墙根朝钟室的门边摸去。
“你们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个劲挣扎。
“嘘!”前头的王姬瑗回头狠狠瞪我们。
门框离这里不过两三步,我唯恐惊动了兄长,连忙噤声停住。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公明甩开我的手,凑上前去。
“……别挡着!”他想把王姬瑗的头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开他,“哎,你踩着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经晚了。
钟室内的二人已经发觉,四只眼睛望了出来。
我们三人登时僵住。
我的脸腾腾发烫,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长。
“瑗方才不是说想去看驘兽?”公明向来有急智,镇定地对王姬瑗说。
“驘兽?”王姬瑗反应过来:“哦……确是驘兽!”她看向我笑眯眯地说,“杼也同往观之如何?”
我如获大赦:“甚好!”说罢,三人装模作样、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兄长的好事被我们搅了场,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说,“你挤我做什么!”
“都是你!”公明反驳,“说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挡着,还出声!”
“你不推我我怎会出声?”
“你不挡我我怎会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言不发,脑子里还转着方才的事,只觉得再也无颜面对兄长。
“杼!”这时。熊勇忽而出现在前方。看到我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你们去了何处?教我好找!晋侯呢?听说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长,我又有些发窘。
“兄长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处也找不着人,你去了何处?”
“我自然是去明堂献祭!”熊勇一脸坦然,说罢,看看我们身后,“是了,姮不是跟你们一起么,怎么不见她?王姬,姮呢?”
“你又来!”不等王姬瑗答话,公明瞪他,“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许缠公女姮!”
熊勇嗤笑说:“公女姮与你兄长行礼了么?婚约未立,你先拿人家当了长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长又不是你,你管得着么?所以说你们周人爱整天端着死板贵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礼,照样……”
“你们小声些!”我预感到这两个人会吵得没完没了,打断道,“勇,我们去看羸兽,你去么?”
“去!”熊勇瞥瞥公明,恶劣地笑,“当然要去,羸兽都知道要跟着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尔。
“姮跟你兄长在一起么?”路上,熊勇小声问我。
我点头笑笑。
熊勇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么了?”我问。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与虎臣舆说话。”
“哦?”我讶然,“虎臣舆?”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须教你兄长看紧些。就算不肯让给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舆。”
公女姮的兄长与虎臣舆相交甚好,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说话不正经,我没有往心里去。
看过羸兽之后,突然大雨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宫室,兄长已经离开了辟雍,往镐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听晋国来的从人说,晋国的天气也不好,兄长出来之前还很不放心。他命人严密监视水道,若有洪涝即刻来报。
出门见美人也不会忘记国事,臣子们说得不错,兄长的脾性像足了父亲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国中雨势担忧的时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诉我们,公女姮一早就出发去颉邑探望她的姐姐。
“今早?为何?”我问。
“不知。”王姬瑗说,“我还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着下巴:“我兄长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觉得无趣吧?”
王姬瑗说:“你们说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于是去了颉邑?”
公明道:“你不是说她昨日见过我兄长之后,还小病一场?”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发光。
“晋侯与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无比羡慕。
公明瞥她她:“怎么?想你那宋国公子了么?”
我也笑:“我听兄长说,那人他见过,品貌不错。”
“他哪里比得晋侯。”王姬瑗红了脸,却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听说晋侯在为你寻觅妇人,已经问了好些诸侯。”
“哦?果真?”公明来了精神。
“胡说什么……”轮到我面红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两人吃吃地贼笑,不住拿话闹我。
我不再出声。
但王姬瑗方才说妇人的时候,我的心微微一动。
我承认,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国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变化,并不总会遂人心愿,即便它曾经让人觉得无限美好。
公女姮从颉邑回辟雍的时候,兄长赶去见她。
兄长出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神色里并不尽然是喜气,似乎藏着什么事。等他回来的时候,却是独自一人,没有带回公女姮的车驾。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随我返国,杼留下。”他进门就对我们吩咐道,语气平静,眉眼间却不掩阴沉。
我和公明相觑,各自的脸上满是讶色。
我说:“兄长,你不是说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长淡淡道。
我们看他脸色,再多疑问也只要先咽在肚子里。
车马已经备好,兄长就这样离开了辟雍。辚辚声中,我在宫门前望着他远行,只觉那身姿带着几分萧索。
几日后,虎臣舆在教场上以一头死麂委质,在天子和贵族的睽睽众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舆依礼完成婚事。
听到这个消息,我吃惊不已,立刻从镐京赶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国的公女姮。
虎臣舆也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愤懑冲起。
我推开虎臣舆,看着他陡然变色的脸,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与我们同出一族,竟做出毁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拦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与他废去婚约。”她如是道,“今日误会,错全在姮一人,与虎臣实无干系。”
我瞪着公女姮的脸。
“为何?”我问。
她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平静,又似乎盛满了悲伤。
“我二人各有坚持,无法顾全彼此。”她轻声答道。
我怔怔然。
当我回到晋国把教场上的事告诉兄长,他并没有说什么。
他仍如以往,每日与臣子商讨庶务,到民间田地中巡视。但是他变得沉默,脸上也难见笑容。他早出晚归,埋头在各种事务之中,似乎决计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
这年秋天,晋国迎来兄长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丰收。仓廪盛得满满,积粮超过了过往两年相加之数。国人欢腾,涌到到庙社祭祀歌唱,称颂兄长的功绩。
可是即便这样,兄长也没有开怀。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不但我和公明,连宗老和臣子们都忧心忡忡。
“兄长,你心中不好。”一日夜里,兄长归来,我瞅准空隙,鼓起勇气对他说,“兄长近来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连国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着我,过了会,他露出苦笑:“是么?”
“是公女姮?”我问。
兄长没有说话,按按紧锁的眉心,将身体靠在小几上。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兄长,听闻虎臣舆还未往杞国遣媒人,兄长若去镐京向天子陈以情由,此事或许还可挽回。”
兄长闭着眼睛。
“兄长……”
“不是你想的那样。”兄长道,神色有些疲惫,“杼,我与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舆。”
我微讶,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对我说的话,忍不住问,“那兄长是为何……”
“杼,你想问的是这些?”兄长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连忙摇头,道:“兄长近来消瘦,国中无论民人宗老都甚为忧虑。”停了停,我说,“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测兄长是为此伤神。兄长,父亲将唐地传下,迁都为晋,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国祚万民皆维系于兄长。我等三人虽为兄弟,可兄长心中有忧烦,从不告知我与公明;我知此乃兄长慈爱,可兄长若损伤身体,我与公明……”
喉咙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兄长轻叹一口气,少顷,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肩头,宽厚而温暖。
“知晓了。”他的声音和缓而沉着,如同我小时候被噩梦吓哭时,他劝慰的语气,“杼,我必不再如此。”
几日后,兄长择定媒人,携雁前往齐国。
齐侯答应得很爽快,问名请期皆有条不紊。
隔年开春,兄长亲自从齐国迎来了齐侯的女儿,我们的长嫂齐姜。
第147章蒹葭(一)
旭日东升,阳光透过薄雾,慵懒地洒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虽不如楚地林泽繁盛,却山川雄奇。楚国众人一边行路一边观望,满载货物的牛车和马车声音辚辚清脆,在静谧的晨间显得尤为响亮。
“公子你看,这山怎生得如此模样?像不像谁人一斧斫下的?”一辆马车的驭者指着远处的山,回头逗笑。
被他唤作“公子”的人是个年方八岁的小童。此时他正趴在一堆箩筐和茅草上,圆圆的脑袋对着路边,动也不动。
驭者被无视,讪讪地回过头去。
走在前面的上卿罗奢见状,无奈地叹口气。他让驭者放缓车速,与小童的马车并驰。
“翦,”罗奢对小童道,“饿么?饿了吃个橘子。”
小童终于动了动,却只回头看了罗奢一眼,乌黑的瞳仁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不吃。”他说罢,又回到原来的姿势,继续望着路边。
罗奢沉默一会,和声道:“翦,你君父是为了你好,明白么?”
“明白。”翦望着野地里缓缓后退的群山,淡淡道。
“哦?”罗奢眉间一动,“同舅父说说,如何为了你好?”
“他赶我出来,不让我再吃他篾条。”
罗奢:“……”
翦车上的驭者回头,向罗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罗奢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罗奢出身罗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罗成为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罗体弱多病,在翦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而从这以后,翦变得顽劣,冲动好斗,招惹是非无数。就在两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刚怀孕的宠妾撞到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条教训他。
彼时,罗奢正好要押送新橘进贡镐京,及时地楚子进言,说可以带着翦去镐京。一来学习些礼数,二来路途劳苦,也好让他历练养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后沉着脸答应了。
罗奢松了口气。
说是出来学礼历练,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借口。翦刚满八岁,学礼还说得过去,历练养性却是胡扯。楚子脾气暴怒,那位被翦冲撞的妾妇也不是善与之辈。翦年纪尚幼又倔强难驯,罗奢只怕任由他待在宫中,下回再出这样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罗奢想到这些,揉揉额角。
其实,翦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舅父的实在难脱其咎。
楚子妾妇众多,光是儿子就生了十几个。翦没有母亲,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顾并不太多。罗奢虽为上卿,可楚子的后宫毕竟有夫人主事,关系微妙,他想关怀翦也有些束手束脚。
这件事对翦打击很大,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笑容更是没有一个。
罗奢看着翦沉默的脑袋,后悔地想,若自己不那么顾忌,他应该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觐之时,镐京中除了来往的平民,还有像他们一样从各地押送贡物而来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们安顿进馆舍,就匆匆忙忙地走来了,听说城门那边又来了人。
翦从进城开始就被镐京雄伟的城墙和热闹的街市吸引了注意,虽然仍不说话,目光却往四下里转悠,一刻都未曾停过。
罗奢指挥从人们把车上的货物卸下,存入厢房,忙乱一圈再回头,忽然发现翦没了踪影。
待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处侧阶上静静看着来往的各色人群。一颗高悬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在此做甚?只不知道大家都在寻你?”罗奢强压下怒气,走到翦的身后,用力揉揉他浑圆的脑袋。
“不做甚。”翦抬头看看他,回答道。
“嗯?”罗奢扬眉,加重手上的力道,决计不听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乱了!”翦终于反抗,怒目地说出了出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罗奢看着他,不禁笑了起来。
翦到底也是楚国的公子,从楚国出发之前,楚子就命保妇照着周人童子的样式给翦束起了宗教。从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样散乱着头发,梳理一番之后,虎头虎脑的脸倒露出了几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欢这样,他觉得梳头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他宁可被楚子打也不愿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头发。
“这是宗周不是楚国,你再乱走,舅父就让力气最大的从人给你梳头,知道么?”罗奢抓住他的弱点,半讲道理半威胁地说。
翦皱眉理着头发,点点头。
“上卿!”庑廊那边有人喊他,“王宫使者来了!”
罗奢答应一声,对翦说:“走吧。”说罢,就要拎他。
“我自己会走。”翦扭动着挣开罗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馆舍。
王宫的使者来告知罗奢,周王明日在王宫中纳贡。罗奢一面答应,一面庆幸好在路途顺畅,否则误了时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还未天明,楚国的众人就忙碌起来。
罗奢穿戴整齐,衣裳收拾得没有一丝多余的皱褶。他在室中对着铜镜看了看,正整理头冠,忽然从镜中瞥见了翦。
他回头,翦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小小的身体站在摇曳的松明光下,两只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罗奢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忙忙过头,都忘了翦该怎么办。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宫。”罗奢转向他,道,“你想留下还是随我去王宫?”
翦想了想,问:“王宫?像父亲的宫室一样么?”
罗奢微笑:“不一样。王宫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羸兽么?里面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国的车马从人穿过镐京连绵的街道,跟在众多使者贵族的行列后面进入了王宫。
王宫的房子有红色的瓦,建得也比楚地的更高更大。还有那些人,各色的衣饰,装饰各异的车辆,还有车上堆得小山一般的各地珍鲜,翦看得目不暇接。
罗奢与接应的小臣见过之后,清点货物,又带上当面献给周王的珍品,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
“驭甲!”他对驭者说,“你带公子去林苑,照料好,勿疏失。”
驭甲行礼应下。
“林苑?”翦抬头。
“王宫珍苑就在林苑。”罗奢道,“舅父要去见天子,出来之后就去寻你。”说罢,他弯下腰,冲翦莞尔一笑,“勿被白狼叼了去。”
翦望着他,嘴一抿,难得地笑了起来。
驭甲来过许多回镐京,对王宫很是熟门熟路。
他不必小臣带路,驾着车一路带翦走到了林苑里。
秋觐之时,外面来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游览,守卫并不阻拦。翦一路上望见游苑者不绝,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样年纪的小童。
可是,驭甲没有去过珍苑,驾着车在林苑里走了好久也没找到地方。
“公子,真要去看异兽么?”驭甲苦笑地问翦。
“要去。”翦点头。
驭甲无奈,正思索着找人问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噫!这不是驭甲么?”
他望去,见是一名与他相熟的王宫圉人。
驭甲笑起来,忙将马车停住,与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讶然道,“这是?”
“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带公子来看白狼和羸兽。”驭甲忙道,“你可知晓白狼羸兽在何处?”
“白狼和羸兽?”圉人笑道,“王宫里没有,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篡养白狼那等猛兽,冲撞出来如何是好?”
“如此……”驭甲谢过圉人,为难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羸兽都不在此处呢。”他说,“就在苑中转转如何?”
翦默默地看着树丛,不言语。
驭甲无奈,见留在原地也无事可做,就当他默许,轻叱一声驾车前行。
林苑中无非有些花木水泽,翦生长在楚地,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驭甲带着他驾车在林荫中转了一圈,翦无聊地望着,加上晨间起得早,没多久他已经觉得困了。
驭甲慢慢着驾着车,回头想同翦说些什么,却发现翦已经趴在车上睡着了。
驭甲只得把车停下,从车上拉起一张毛毡给他盖起。
“驭甲!”这时,一个声音忽又传来。他望去,见是自己的老友庖丙。
庖丙一面笑一面向他走来,“我见今日秋觐,就知道你会来,你……”他话才说一半,驭甲连忙招手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到一旁。
庖丙讶然,这才发现车上的翦。
听驭甲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庖丙又笑起来。
“圉人说的确实,那些珍兽不在王宫。”庖丙道,说着,压低声音冲驭甲笑,“不过我那里有壶酒,如何?你我许久不见,饮两杯?”
“饮酒?”驭甲道,“不好吧?我听说天子不许饮酒。”
“那是天子吓唬那些个贵族呢,怕甚。”庖丙不以为然。
“可……”驭甲不放心地看向车上的翦。
“无妨。”庖丙了然一笑,指指树丛那边露出的半边草庐,“看见不曾,你都来到我舍前了,你们公子在此安睡也能照应得到,误不了事。”
驭甲这才放下心来,随庖丙兴致盎然地朝草庐走去。
翦其实并未睡得太沉,马车的硬板硌得他不太舒服。驭甲和庖丙窸窸窣窣地离开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深秋时节,树木的叶子都已变作金黄。微风中,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翦的眼皮上,只觉一晃一晃的耀眼。
他坐起来,四下里瞥了瞥。
四周静得很,鸟鸣清脆,翦能听到隔着树林那边传来笑闹声。望去,树影掩映,远处奔过几个孩童的身影。
他注视着那边,一动不动。
该做什么好呢?他全无主意。
翦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是常态。在楚国,他常常就在一边看着兄弟姊妹们玩耍,没有人邀请他,他也从不想加入。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好些人。翦呆坐一会,挪了挪,慢慢爬下车去。
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秋草厚实柔软,几个小童正在追逐着踢一个圆圆的东西。
翦盯着那东西,它在地上滚动,似乎是皮革制成,被踢一脚会弹起来。
“玖!踢过来踢过来!”一名与翦差不多大的男童兴奋地喊道。正踢着那圆物的女童穿着绿衣白裳,听得这话,将脚用力踢开。
空地上响起一阵叫好声。
翦望见阳光下,圆物飞离,女童的裙裾扬起斑斓的颜色,十分好看。
他有些出神。
“……这玩的是叫什么?球?”一个轻笑的声音传入耳中。翦抬头,只见左边隔着一丛小树,两名寺人背对着他,正在闲聊。
“方才寺人衿似乎是这么说的。”
“真有趣。”
“公女玖穿得也好看,软罗做的白裳呢。上面那些一片一片的点缀是杞姒夫人亲手缝上去的,哦,我听说她想仿南方一种鸟,叫‘孔雀’。”
“……什么雀?”
“孔雀。未听说过吧?我也未听说过……对了,我等光在着说,怎不见虎臣舆和杞姒夫人?”
“你忘了今日秋觐?他们都要去见天子。”
“哦……话说回来,杞姒夫人每次到王宫,虎臣舆都陪着呢。”
“可不是。上回杞姒夫人去见王后,虎臣舆无事,就在宫外等候。杞姒夫人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可虎臣舆一丝愠色也无,两人还有说有笑。”
“真好呢!”
“是呢……”
翦听到那两人同时长长地感叹。
“天子也甚欢喜公女玖,今日公女玖生辰,就是天子召她来王宫的。”过了会,一人又道,“可惜今日秋觐,天子王后都不能来。”
“我见太子也赠了礼物,似乎是只小貔貅?”
“呵呵,公女玖方才还硬说那不是貔貅,说那叫熊猫……咦?貔貅呢,方才还在此处。”
那两人左右看,翦怕她们发现自己偷听,连忙走开。
翦回到车旁,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圆圆的叫“球”的东西,有些心神不定。
要是自己也有就好了……他想起自己住的那处宫室前面也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如果有那个东西,不用别人陪也能玩得很好吧……
正思索着,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翦转头,半长外草丛里,一个半黑半白毛茸茸的东西赫然出现。
他吓了一跳,瞪起眼睛,好一会才看明白。
那是一只小貔貅,黑眼圈黑耳朵黑四肢,其余毛皮却是雪白的。楚国近年向南扩张,虎方曾向楚子进贡过一对貔貅,翦是看过的。
不过是只幼貔貅,而且看着憨憨的,翦胆大起来。
他上前去,撸撸貔貅毛茸茸的脑袋。
貔貅的眼睛藏在黑乎乎的眼圈里,看着无辜,却极是有神。它将胖乎乎的黑爪子抬了抬,却没挠到翦的手。
“你也独自来玩?你父母呢?”翦自顾地低声道。
貔貅被他逗弄,又伸出爪子,仍然抓不着。
“哦,你被送人了,你也没有母亲了。”翦想起方才那两名寺人的谈话,撇撇嘴。
他正要收回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忽而响起:“阿团!”
翦转头,一团嫩绿的身影从树林立跑出来。
下一瞬,他的视线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第148章蒹葭(二)
绿色的上衣,斑斓的罗裙,是方才草地上的那个女童。
女童看到翦,愣了愣。方才跑得太急,她还喘着气,粉嫩的两颊红扑扑的。
“嗯……它是阿团,是我的……”女童开口道。
翦没有说话,看看女童,目光却落在她的手上。
那个被翦幻想了一番的,神奇的,叫做“球”的东西正被她抱在怀里。
“你……嗯,你把阿团给我吧。”女童对翦的关注点无所察觉,继续道。
“啊……”翦张张口,可他周语学得糊涂,听是勉强能听懂,说却一点不会。
他索性闭嘴,指指女童的手。
女童一讶,低头。
“球?”她问。
翦点点头。
女童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皱皱眉头:“球不能给你,我还要玩呢。”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给你这个吧,这是母亲做给我的米糕,可好吃了。”
翦看去。那米糕被一片竹叶包裹着,精致地做成白兔的模样,躺在女童肉乎乎的手掌里煞是诱人。
翦的肚子无声地滚了一下,说实话,早起到现在,他也饿了。他想了想,伸手从女童手中借过米糕,张嘴就吃。
米糕又软又滑,香甜得很。
好吃呢……翦两眼放光,没多久就吃完了。
“阿团!”女童见翦已经抹嘴,以为成交,高兴地上前去抱阿团。
不料才俯身,怀里忽而一空,她的球被翦拿走了。
女童诧异地望向翦。
翦手里拿着球,一脸理所当然。
“你吃了米糕,球是我的。”女童睁大眼睛。
谁说我只要米糕。翦心里想着,恶劣地朝她做个鬼脸。
女童见他不说话又不把球还给自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人抢东西了。
“你……你还我球。”女童委屈道。
翦不理她,转身就走。
女童的嘴扁了扁,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宝宝!宝宝!”
翦:“……”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大意,这女童的玩伴就在附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庚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哭得鼻子红红的玖,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的昫,还有边上那个抓得头发凌乱、一脸凶相且来路不明的男童。
“你是何人?”庚首先审问恶人。
男童不说话,圆圆的眼睛瞪得像小老虎。
“他、他不会说话。”玖脆生生地抽着气插嘴道。
“你踩度黑嗦发!”不料,那男童瞪向玖。
众人一并将目光投向他。
“他在说什么?”玖的表兄琚奇怪地问。
“好像在骂玖!”玖的表妹婧不满地嚷嚷。
“他的头硬死了,”昫告状,“我去抓他,他居然用头撞我,像牛一样!”
庚安慰地摸摸他脑袋,却继续看向男童。
“不是周人?看你也不像庶从,是那些使者的家眷吧?父母是何人?”庚已经随父亲杞公觪来过几回秋觐,猜到了几分这孩子的来路。
翦的脸色变了变。
“哼!”翦把头一撇。他可不是傻子,这事要让舅父或者父亲知道,笞条绝对免不了。
不说?庚摸着下巴,眼睛眯起。
“公子,如何处置?”抓着翦的寺人问。
“且押着。”庚说,“哪家失了孩童自然要来寻的,倒是一问就清楚了。”
众人了然,孩童们望着庚脸上老奸巨猾的微笑,满心佩服。
那些人又玩了起来,翦又待在一旁看。
与先前不同的是,身后一个身强力壮的寺人看着他,动一动都会招来瞪眼。
驭甲怎么还不来……翦脸上油盐不进,心里却委屈得不得了。他偷偷瞥向驭甲离去的那边,树林静静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草地中间,女童欢笑的声音很是响亮。别的人似乎都在围着她转,不停地把球踢给她。女童带着球左奔右跑,像一只快乐扑腾的小鸟。
鸟……
孔雀……他又想起那两个寺人的话。
嘁,有什么了不起。心里一个声音不屑地说。可这么想着,翦的眼睛却又忍不住去看女童脚下的球。
刚才跑快些就好了,只差那么一点呢……他心里不无遗憾。
玖和兄长妹妹们追逐了一大圈,停下来喘气时,忽而发现方才那个作恶的人正默默坐在林边上,似乎正盯着他们看。
她想了想,提起裳裾跑过去,看着他。
翦被那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白她一眼,扭开脸去。
“你想玩球么?”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