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不过哈哈一笑,那暹罗人早混进人群溜掉了,别说百金了,连一金都没有留下。
九公主抱着猫儿,哪里在乎还有没有百金,只是欢天喜地跟李承鄞一路走回货栈去,她几日没来,两只沙鼠被李承鄞喂得更加肥肥胖胖。九公主抱着笼子:“阿巴,阿夏,看,你们有新的朋友了。”
两只沙鼠一见了猫,纵然是只小猫,也吓得在笼子里瑟瑟发抖,几乎要昏过去。公主叽叽哝哝,在那里跟沙鼠说话:“阿夏,你怎么胆子这么小,还有你,阿巴,嗯,你跟阿巴长得一模一样,就和阿巴叫一样的名字吧……”她说起来,语气里还有几分怅然。逗着那只沙鼠,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指头一点一点,轻轻戳着那只新阿巴肥肥软软的肚皮。
李承鄞见她闷闷不乐,知道她想起原来那只阿巴,于是岔开话,说道:“给小猫取个名字吧。”
九公主想了想,说道:“它长得这么白,就叫它雪花吧!不,你叫小五,我叫小枫,它应该叫小雪!就这样了,它就叫小雪!”
小雪成日淘气,每天追得两只沙鼠惊恐万分,两只沙鼠虽然仍旧吃很多胡豆,但渐渐也瘦下来,因为成天被小雪追。但小雪还是一只很小的猫,追上沙鼠也不过跟它们玩闹而已,渐渐两只沙鼠都不怕小雪了,隔着笼子还主动伸出爪子去抓小雪,跟它打闹。
小雪甚得九公主喜爱,走到哪里都要揣到哪里,两只沙鼠在货栈里待习惯了,就留下来。此番顾小五有了经验,再不曾将新阿巴养出什么毛病,两只沙鼠都皮光水滑,长得甚好。公主每日过来玩耍,两人有时候出城去跑马,有时候跟商队一起喝酒,有时候比试赛骆驼……
这般时日,便似神仙一般逍遥快活。
李承鄞生长深宫,从孩提时代,就每日如履薄冰,行一步,必虑十步。从来不曾像这般肆意张扬,成日胡闹。只觉得与她一起,真真无忧无虑,洒脱轻松,就像世间孩童一般,竟不需要营营役役,殚精竭虑。唯盼这日子长久些,再长久些,竟然暂且将中原、天朝,甚至东宫,都抛诸脑后。
末胡派人来向西凉提亲,九公主甚是不喜,这晚便偷偷从王宫里溜出来看阿巴和阿夏。
李承鄞早见她来惯了,看她独自立在桌子前,便悄悄地从后头走近,只想伸手蒙住她眼睛,吓她一吓,忽然听她幽幽叹了口气,不觉停手。
公主垂头丧气,对阿巴和阿夏说:“怎么办?我才不要嫁给末胡王,一个白胡子老头了,年纪比我阿爹还大。”她嘟着嘴,“我也不要嫁给天朝的太子,听说天朝的男人连弓都拉不开,只会读书、写字……嫁给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丈夫,也太吃亏了……”
她在那里嘀嘀咕咕,忽听身后有人道:“这么想嫁人啊?”
她回头一看正是顾小五,心下气恼,便说道:“是啊,想嫁得不得了!”
李承鄞便逗她:“既然都要嫁人了,那快把小雪还给我。这可是我的猫,不算你的嫁妆。”
九公主心里又气又恼,说道:“就算是要嫁人,我才不会跟小雪分开呢!小枫和小雪,是不会分开的。”
她心里无限委屈,说完就掉头走了。
她走到街上好远了,回头一看,空荡荡的街市,只有月色将自己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连货栈那边都已经一片漆黑,想必顾小五关了货栈门熄了灯,竟然自顾自睡觉去了。
她心里一酸,搂着小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她自己也闹不懂,自己为什么心里觉得那么委屈。大约是每次吵架,顾小五都不肯让着自己,不仅不肯让着自己,甚至都不肯稍微哄一哄自己,他要是追出来,自己没准就会嫁给他了,反正嫁他总比嫁给末胡王或者中原的太子要好。
她跺一跺脚,有点恼恨,恼恨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她才不要嫁给顾小五呢!
她伤心地决定逃婚,逃到揭硕去,只有阿翁最疼她。
她收拾好行李,带着小雪,就逃婚了。
裴照手底下的人负责监视九公主,一举一动都瞧得清清楚楚,何况她从王城逃婚而走这样的大事。于是分作两拨,一拨人悄悄去追踪公主的行迹,另有一拨人回来向裴照禀报,裴照听了,半晌不语,最后只是挥退众人。
他独自去见李承鄞,李承鄞听说九公主逃婚走了,却也不急,只说道:“有人缀在后头吧?过会儿我追上去就是了。”
裴照忍不住说道:“公主什么都没带,就带了干粮和水,还有那只猫。”
李承鄞笑道:“逃婚倒也罢了,怎么还要带上小雪?”
说了这句话,他忽地怔了一下,因为忽然想起前天晚上,他打趣问她要不要嫁给末胡王,九公主突然特别不高兴,说道:“小枫和小雪,是不会分开的。”
说完她就扭头走了。
因为她常常闹这样的小性儿,他也并未理会,只当作她刁蛮公主脾气发作罢了。可是她说出那句话,倒好似真的生气似的。
裴照早看出了几分端倪,见他神色怔忡,于是又叫了一声:“殿下。”
李承鄞说道:“真是小孩儿脾气。”
他起身拿剑:“备马吧,我去追她。再过一会儿她去得太远,只怕追不上了。”
裴照却出乎意料,突然伸手按住了桌上的剑,说道:“殿下,可曾想好了?”
他说得几乎一字一顿,桌上油灯光焰微微晃动,照得李承鄞脸上神情模糊,他没有作声,裴照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放缓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殿下可曾想好了?”
李承鄞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剑,自顾自出门。
裴照听见马蹄声在夜色里渐渐远去,不由得十分烦恼地叹了口气。
他与李承鄞是君臣,更是知己,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的默契自然非同寻常,可以说这位殿下的心思,他总能猜到七八分。今天晚上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问了两遍,那便是,他的情谊。
只是,帝王家,哪里能容得下那一点点情意。
此次西来,本来是有全盘计划,中原素来重谋略,求万全之策。用兵一道,更不厌诡,所以方方面面,考虑得周全。
裴照从来持重,可是这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向上京城里的父亲传信,甚至,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大约是,几日前他扮作商贩去货栈见李承鄞,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只有沙鼠阿巴和阿夏在笼子里吃胡豆,他见梯子放了下来,知道人在屋顶,便扶梯而上。屋顶上本来晾着满架的茶饼,九公主大约是玩累了,抱着猫儿歪倚靠在架子上睡着了,李承鄞坐在旁边,用自己的袖子给她遮着太阳,一人一猫都睡得香甜,而伸着袖子的那个人,嘴角噙着笑意,侧脸望着睡着的那个人。
太阳那样大,两个人的影子短短的,小小地缩成一团,像两个依偎着的孩童。
裴照没有惊动他,悄悄地从梯子上退下来,货栈里满屋幽凉,散发着茶叶淡淡的香气,他给自己煎了一回茶,吃过了,屋顶上仍旧静悄悄,仿佛并没有人在。阳光从窗格里缓缓移过,裴照心里明白,这一息何其短暂,这一息又何其漫长。此时此刻,又何必打破这白昼的浅梦。
尤其,这浅梦如此易醒。
梦里的李承鄞,会不会真的希望自己是茶贩顾小五?
大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揭硕王帐的营地河边,当顾小五捉住一百只萤火虫时,公主的眼里,似映着星波。
两个人站在无数飞腾而起的萤火虫中间,就像站在天河里,无数流星从身边轻盈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