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后半夜忽然下了一阵秋雨, 原本花团锦簇的端王府后园便渲染了难以言说的萧条。
但皇家园林修得大气, 所以乍眼望去反倒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清爽。秀儿站在正院门外等人通禀时, 垂头看了看脚上,一双鹦哥绿的缎面绣鞋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了几点褐色的泥渍。
俞王妃生性惧冷, 还未到十月屋子里早早地就悬挂了厚厚的帘子,以挡住四下里乱晃的秋风。她斜坐在黑漆嵌螺钿花鸟软榻上,含笑看着面容清丽穿着雅致的女郎袅袅而来。
过了半会儿,才微微笑着让人坐下, 声音温和的开始寒暄,“你在内书房已经伺候了月余,可还适应?我早就说过王爷最是一个和善的人, 你只要用心当差,自会少不了你的一份好处。”
秀儿微福了一礼,无比恭顺的答道:“全杖嬷嬷们规矩教得好, 内书房的事理都已经能上手了。只是有一回茶水的温度不合宜, 被魏总管说了几句, 之后就再也没了。”
俞王妃缓缓点头, 她最喜欢的就是秀儿的懂眼色知进退。
“你在我身边学东西是学得最快的一个,连郑嬷嬷也说你有慧根。这么久了,想必也在隐约猜想我为什么将你送到内书房去伺候,今日就不再瞒你。一来是王爷身边的确缺这么个人, 二来……是因为你多半是我的嫡亲表妹。”
秀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自从郑嬷嬷细细问过包袱里那只银碗的来历时, 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有时候运势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做梦都没想到, 从顾瑛那里随手拿来充做路费的银碗还有这么一层来历!
这两年的经历让秀儿的城府日深,脸上这时候就浮起一丝难过,“这是我母亲从前的遗留之物,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虽然世道艰难,却总舍不得卖掉。没想到,还与娘娘您有这样一种深厚渊源……”
俞王妃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尽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同情。
“这就对了,你母亲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对银碗,她与我的小舅舅是同胞双胎。我小舅舅如今在滇南履职,他身边也有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碗。对了,你身边怎么只剩有一只?”
名为秀儿实则为钱月梅蓦地一惊,她明知道那一只银碗在莱州顾瑛的手里,这时候如何敢说出来。只得略略低头羞赧道:“路上不慎,让人摸去了一只……”
好在俞王妃此时并没有追究这件事的心情,反而脾气极好地拉起家常。
“外祖母临终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亲——我的小姨母。我之所以没有急着与你相认,是因为你母亲当年是在海上……走失的。家里人虽然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寻到她的下落,只得对外头报了亡故……”
俞王妃虽然说话含蓄,但既是在海上走失,其实多半是被海盗掳了去。
秀儿一呆,她虽然知道这对银碗的真正主人顾瑛的身世有瑕,却没料到还隐藏了这么一个大秘密。难怪顾家的张老太太和顾衡年年都大张旗鼓地帮顾瑛寻亲,却总是杳无音讯。
十多年前,年轻貌美孤身一人的官家女子忽然在海上走失,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不堪的境地?这样说来,顾瑛的母亲虽然确是俞王妃的嫡亲姨母,但她的亲生父亲只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
秀儿心思急转,不知道俞王妃今日把这层关系捅破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王妃脸上的神情越发和蔼,端着小几上的茶盏抿了几口茶后笑道:“往昔的苦楚无需再提,日后你有我照拂,日子只会过得越来越好。这王府里个个人精一般都在为自己盘算,你我姐妹俩只有携起手来才能挣一片天地。”
秀儿忙双膝伏在地上,做感激涕零状。自忖从今往后自己不但要演李秀儿,还要将顾瑛的戏份演足。
门帘重新掀开,郑嬷嬷用一角红底漆盘悄无声息地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俞王妃用帕子按回眼角的一点眼泪,神情忽然落寞了一会儿。
抬头时就云淡风轻地望着秀儿道:“我已经为你铺好了路,只等你踏上这段锦绣前程。可是这里是王府,我也要防备费尽心思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为了表示诚意,你……就用了这碗汤药吧!”
饶是秀儿百伶百俐,这会儿也愣愣的,根本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郑嬷嬷就耐心解释道:“这是一碗上好的芜子汤,老奴守在旁边整整煎了半晚上。喝了这副汤药后,你后半辈子就没烦恼了。虽然膝下没有亲生的子嗣,可却会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富贵和尊荣。”
秀儿几乎呆傻住。
俞王妃掸了一下绣有缠枝宝象纹长裙上的褶皱,矜持笑道:“我要的是姐妹两人一条心 ,我的背后不能有人给我下刀子。你若是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就会为他忧为他愁,就会为他掀去一切挡路的绊脚石,也许……也包括我。”
秀儿正准备急切出声,就见俞王妃轻轻摇了摇手,略显疲倦地道,“好妹妹,不要给我指天立誓,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誓言。我在这王府里住了整整十年,看多了当面和善背面落井下石的女人和男人。”
秀儿没想到这看起来温厚无比的王妃竟然还留有这样一手,饶是她自诩为智计百出,看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怪异味道的汤药,一时间竟也委觉不下。
俞王妃忽地浅浅一笑。
站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你千万要想好,舍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以后至多只能当个平头百姓家的娘子,这天家的富贵从此再与你无关。而我离了你秀儿,身边还有珍儿、婉儿。我不过是看在过世姨母的份上,想把这第一次机会留给你……”
秀儿气得手脚发抖,很想依着本性站起身朝这对可恶主仆的脸上狠狠扇上几耳光,这看似劝实则逼的手段着实令人生恨。
可是她忽然想起在莱州时地痞骆友金脸上的嘲笑,忽然想起武馆被砸时邻居们的冷漠,忽然想起父亲下了大狱母亲四处求告无门,无奈之下爬上了锋利的钉床,鲜血从钉床上的缝隙中一滴一滴地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