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被放出来,一个连上了山。老旦令山寨缴械,匪兵归农,将那些工事改造之后,让黄一刀抽空带人将黄家冲的老坟地彻底修葺。老旦和二子找到大薛、梁七和朱铜头等兄弟的孩子们,都大了,各自像他们的爹,老旦抱了这个抱那个,嘱咐乡亲们照顾好。杨北万带战士们修好了坟,背来几百块大石头做了坟围,老旦含泪拜祭了,在黄老倌子、麻子团长和兄弟们的墓前洒了酒,再到玉兰的墓前坐下。二子从山坡上摘来一丛兰花,整齐地摆在坟前。老旦坐在板凳上看着它,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老旦令小色匪葬在玉兰身边,他是自己的兄弟,是玉兰忠实的伴儿,这是他的命,到了阴间,他仍是给玉兰牵马捱耳刮子的少年。
天色将晚,杨北万带兵下去了。老旦见往事和山里的雾气都蒸腾起来,就回到他和玉兰的房子。石头房藤蔓满窗,打开生锈的门锁,推开吱吱呀呀的门,他轻轻迈进去,屋里的情形仍如昨日,玉兰的呼唤从四壁传来,从炕角传来,从屋后的菜地响起,从黑乎乎的房顶落下。
“玉兰,俺知道你在这儿。”老旦看着蒿草遍布的土炕,炕角仍有一块显著的凹陷,那是玉兰在他身上开着双枪腾跃时弄塌的。老旦拎过凳子坐了,摘下帽子,点起烟锅,在潮湿霉烂的味道里嗅着曾经的气息。老旦在这回忆和味道里难过着,又兴奋着,不知哪里来的火焰烧着了他,宛若和玉兰的第一夜。他略感羞愧,更觉得心酸。他站起来脱去军服,再脱去一切,他看见自己在夜色里通红起来,它随着自己的呼吸轻轻跳耀,眼泪落在玉兰曾亲过无数次的器物上,令它像多年前那般的茁壮。夜色渐染了群山,扑黑昏黄的窗,蝙蝠叽喳着飞离山洞,在半山腰吱吱叫响。山下军号吹起来,是战士们集合吃饭了,他们或在凝望这黑黢黢的山寨,猜测着这个营长曾经的故事。老旦站起身来走到炕边,闭眼听着双耳的呼唤。是的,他听到了,玉兰在微微笑着,呻吟着,摩挲着,他仿佛看到她跪在上面,挺着丰满的身体等着他,她赤裸的身体比月光还美,身上斜披着她心爱的手枪。
“旦哥,该下山了,有命令。”二子不知何时到了门口,如当年趴在窗下时那样悄无声息。老旦从想象中惊觉,身体如夜色般柔冷下去,月色洒进蓝窗,他知道玉兰刚刚离去。
他穿好衣服出来,二子端正地站在屋前,“走吧。”老旦说。
“听说你又是寨主了?”
“就今天是,明天乡政府就成立了,会来这成立村委会。”
“那挺恶心的,又不是山寨的人。”二子不屑道。
“别胡说,以后再没有山寨了。”老旦说罢,和黄一刀等人道了别,就向山下走去了。
湖南剿匪比想象中要难一些,但也没听说那么吓人。知道老旦的十几个山寨有一半放下了枪,党家冲更是早早就成了根据地,曾被二子差点砍了头的党老大如今是乡党支部书记了,他假装不认识老旦,老旦也假装不认得他。陆家冲当家的是陆老七的侄子,竟是个横不吝的硬货,老旦看在他叔叔的份上好言相劝,就是油盐不进,还杀了一个送信的战士。老旦勃然大怒,下令进攻,只半天工夫便将山寨砸个稀巴烂,打死匪头在内的两百多匪徒。
剿匪结束了,再没哪个山寨执迷不悟,有拒不投降的匪头,也被他们的手下造反押来。没多久王皓被借调去旅部做政治工作,老旦和陈岩斌带兵由韶关开赴广东。刚进入粤境,部队遭遇一支国民党残余部队的强烈阻击。侦察说明这只是一支五六百人的残兵,却把陈岩斌的营打得头破血流,一个连拼光了,陈岩斌说敌人还反冲锋了一下,差点把他活捉了。他说敌人没有重武器,但单兵战壕防御面达二三十米,一个个枪法极好,步枪就不说了,冲锋枪也是点射。战士们很多都是脑袋中弹,怒吼式冲锋毫无作用。退下来的战士们说,他们听不到敌人一句吆喝,看不到一面旗子,偌大的阵地上只闻枪声。2连长和他们营教导员说遇到鬼了,当即被陈岩斌撤职处分。
“有俘虏吗?”老旦问。
“边儿都挨不着,哪儿来的俘虏?”陈岩斌捂着一只被打伤的耳朵,一副丧气的样。他掏出几块布扔在桌上,是几个臂章和胸章。“真是邪了门,这一路砍瓜切菜的,怎就遇上这么一个硬葫芦?”
老旦拿过来仔细看,“重庆卫特一营”,八成是重庆卫戍区的特种部队。陈岩斌说的情形似曾相识,老旦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们为什么在这打阻击?这里有军事基地吗?有机场吗?”
“有个鬼!方圆几十里人跑光了,听说国民党烧了从化城,大部队都退去花都了。”陈岩斌点起一支烟,忧心忡忡道:“肖政委来过电话了,让我们两明天把他们拿下,我不好意思说遇到的事儿,实话告诉你了,你拿个主意。”
“俺能有啥主意?这地图上就是个烂屯子,几百人能成了气候?咱舔着脸要一轮山炮,往上冲。”老旦抓起那几个臂章扔在地上。
打一个烂营用大炮?陈涛旅长果然骂了娘,但还是给了,几百发炮弹砸过去,村子夷为平地,却没打出半丝动静。烟雾弹掩护下,二子带两百多个战士上去了。他们到了村庄外围三五十米远时,敌人的枪响了,老旦看到战士们开始倒下。但进攻是有效的,二子带上去了十几挺机枪,各个都是好手。敌人的火力线暴露,一个营的迫击炮就跟上去了。老旦见状,让另外两个连全上去。陈岩斌也嗷嗷着迂回过去。我方火力压制了敌人,就在他们要涌过一个缺口时,不可以思议的一幕发生。村口外围阵地猛然烧起两道一丈多高的火焰,长达上百米,翻滚的黑烟遮盖了村庄,黑漆漆立起一道烟墙。战士们瞬间陷入火海,他们满地打着滚,嘶喊着到处乱撞,十几个战士向一个水塘扑去,刚跳进去那水塘便燃烧起来,原来也是汽油。给炮兵的射击方位太靠后了,竟没有掀翻这道暗藏的火沟。冲锋登时被瓦解,一个战士举的旗子烧成了灰,见敌人的机枪又成片响起,老旦当即下令:撤退!
二子再次大难不死,只是烧得光溜溜地回来了,他被烧光了眉毛头发,据说鸡巴毛也烧没了。老旦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子喝下一大杯水,闭口无言。两个营牺牲了五十多个战士,受伤一百多人,老旦听着心惊肉跳,但好事也有,陈岩斌终于抓了个俘虏。
“我们是重庆卫戍区特种营,任务是挡住你们三天,今天是第二天。”俘虏慢条斯理说着,带足傲慢。老旦纳闷,蹲下来问:“为什么是三天?”
“明天你就知道了。”俘虏的鼻血流完了,他擤了鼻子,吐了口痰。
如此嚣张的俘虏,老旦确实少见,见二子又要抬脚,老旦轻晃脑袋。对这样的战士,打杀都没用。他抓起这士兵的手,看到他左手心有一个永久性洞穿枪痕,这一枪废掉了他的左手,打飞两个手指。
“这是日军歪把子打的,为什么还有烫伤?”
俘虏定睛看他,半响道:“打疯了,我攥住了鬼子的机枪口。”
“在哪?”
“云南,腾冲。”
“那晓得了。”老旦站起身来,要过水壶,递给这个俘虏。见他喝得咕咕有声,老旦问道:“守一个没用的路口,这是哪个龟孙儿的命令?”
“对不起长官,不能说。”俘虏挺直了身体。
“解放军优待俘虏,对伤兵更是,为啥非要打?”老旦纳闷道。
“对不起长官,不能说。”俘虏挺直身体,垂下了眼。
老旦头大,叫过一样纳闷的陈岩斌,低声和他商量。
“没办法,推了他们吧,今天拿不下来,咱俩都要挨处分。”陈岩斌眉头紧锁,他很久没这样了。
“放他回去吧。”老旦对二子说。
那俘虏想冲老旦敬礼,老旦按住了他的手,推他快走。俘虏踮着脚一深一浅走去,开始还回头,然后就一直走,直到消失在那边的战壕里。
“脸不要了,再叫重炮。”老旦说。
炮弹砸向敌阵,烟尘又起。陈岩斌又搞来十几只火焰喷射器扑上去,敌阵燃烧起来,村庄化作一片焦黑。爆破小组最后上去,用炸药包掀飞一切可疑的土包,这么折腾了两个小时,硝烟散去,弹坑如麻,老旦不相信那里还有活人。
二子不服气,裹了一身绷带,带人推着汽油桶过去了。他们猫腰在后,在射界之内架好机枪,火箭筒和枪榴弹指着前面,让一个连匍匐前进,分片进入了敌人阵地。老旦生怕再出什么鬼事,让迫击炮全部待命。但经验告诉他,不可能,敌人一定被炮火消灭了。
没多久,有人人往回打旗语,阵地占领了。
老旦带人前去,让战士们继续警戒以防敌人反扑。陈岩斌从泥土中揪出一条穿鞋的腿,拎在半空里看。
“都成饺子馅儿了,这帮蠢东西。”他扔下,原地转了两圈,又说:“都是好兵,可惜。”
老旦琢磨那地形,西北面有条蜿蜒的路,窄窄地伸去山里。这支敌军为何要死守这里?莫不是和此路有关?老旦忙令各连沿着敌人战壕反向设置阵地,挖出新的防御阵地,从三个方向堵死这条山里出来的路。侦察兵迅速去了,各连迅速补充弹药,轻伤的继续防卫。老旦心中忐忑,全连弹药还剩一小半,但不管这条路出来什么,再不能要重炮了。
侦察兵回来了,说只来了十几辆车,打头的是五六辆装甲车。不用命令,伏击自动开始了。敌人装甲车虽然唬人,却冲不过早有准备的防线。它们开足马力,扫射突击,但接二连三地撞上埋好的炸药包,溜过来的也被夹击的火箭筒掀飞。后面的汽车并不因此停顿,自杀一样冲来,被交叉火力打得蜂窝也似,最前面的一辆被两边夹角的重机枪轰散了,轮子碎裂,车头扎进土里,车厢塌了,掉下一片裹着绷带的,有死有活,浑身是血。
老旦放下望远镜,下令停火,陈岩斌让一个连围了上去。车队停了。
老旦从头看到尾,见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心里疼起来,几辆车全是伤兵,扔了枪,却不举手。二子端着机枪骂人,没人理他。一个独臂军官下了车,向老旦敬了礼,他提出,只要能够放走中间那辆车上昏迷的军官,他们可以全体投降。
哪有这等好事?陈岩斌说。老旦觉奇怪,他沉甸甸走到车厢后,帆布一掀,脑袋便嗡的一声。又是二子先叫了:“是他!”
是的,当然是杨铁筠,他头扎绷带,面如死灰昏迷着,摘掉的假肢碎裂在旁,身上血口子好几个,又是一副活不了的样子。
老旦爬上了车,二子也跟着上去,二人跪坐在杨铁筠身边。老旦去摸他的额头,二子掏过水壶给他喂水。
“怎么受的伤?你们来的路上没有我们的部队。”老旦问旁边儿的伤兵。
“我们在湘南打阻击,空军过来轰炸,炸错了。”士兵小声说。
“是炸错了还是故意的?”老旦想起宪兵部队当年是被日军奸细指示了方位,几千人炸得只剩几百人。杨铁筠竟然又被自己人炸了一回?他看了眼二子,二子眼角豁跳。老旦又看着杨铁筠的伤,体内还有弹片儿。
医务兵给杨铁筠检查伤口,他醒了。
“是你!”杨铁筠说。
“除了俺还有谁?”老旦笑着说。“你没事儿的,长江边儿我就说过,俺早晚要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