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八路都兴这个,还是你跟李二狗学的?”翠儿冷笑着穿上了棉袄。
“都是人,要是日都不能日了,那还抗日干个啥?你给汉奸能睡,就不能给同志睡?俺还这么帮你呢”
“俺已经是党员了,你睡俺就不怕烂鸡巴?”翠儿冷冷地说完,便推开门,走向黑洞洞的地道了。
李好安送他出来,从另一个出口出去,却是刘家窑村北的一个砖窑里,她的毛驴已经被人牵到这里,吃着一桶混了水的干草。这地道挖得真不短,说不定还伸到邻村去。往前走是大路,中午的太阳晒去了路上的浮雪,天变得暖融融的。毛驴高兴地蹭着她,她知道可以骑着它一直到家。
“翠儿同志,一路走好。”李好安指着茫茫的大路说。
“嗯,你也仔细些。”她牵过驴绳说。“你入党了吗?”她突然想起这事。
“还没有,俺半道混进来的,没山没靠没啥功劳,申请了两次,还在考验期。”李好安摇摇头。
“你都在游击队好些年了。”
“是呢,好些年了。”
“该熬出头了。”翠儿看着老实巴交的李好安,心里竟动起来。
“听说你入党了。”
“嗯,郭铁头弄的。”
“那恭喜你了。”
“俺不稀罕,该是你的。”
“不能这么讲,你担的风险更大,是你该得的。”
“完成了这次任务后,俺帮你挣个党员。”翠儿不知哪里来的豪气,说出了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那要谢谢翠儿同志了。”李好安退后一步,看了看四周没人,给他敬了个军礼。翠儿一下子乐了,还羞红了脸。
“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俺敬礼呢。”她说。
李好安微笑着抬着手,说:“那你就多看会儿。”他笑的样子真诚可亲,原来一直令翠儿好笑的下兜齿,好像也因此变得帅气起来。
回家的路颇觉顺利,竟也看到来往的马车。驴步轻畅,翠儿仍心事重重。游击队将和县大队合力进攻,板子村会迎来一场有史来最大的战斗。一个端掉上百个鬼子军官的行动,是了不得的大事。就算打起来不殃及村中百姓,也必会在之后招来鬼子的极端报复。八路藏去地下,这罪魁祸首找不到,鬼子不得气疯了?汉奸也会倾向这做法向上交差。这将是板子村新的灾难,比洪水的肆虐更令人绝望。翠儿知道这是必然,却想不出好的办法给全村脱难,也和袁白先生道不得,只能和汉奸刘有分寸地商量结果。她像是穿上了裹小脚的鞋,一万个不得劲。她只能盼着田中一龟下令清村,如此倒是他还有点良心,是板子村人的幸事了。
一到家吓一跳,院门口竟站着两个鬼子。要不是有根有盼绕着他们的腿玩耍,翠儿会本能地拔腿就跑。一个鬼子看见她便笑着招手。翠儿用足了定力一步步迈去,脸上挤出能扯破皮的笑容。两个孩子见娘来了,欢呼着扑将过来,有根问她带了什么好吃的?有盼问她为什么脸这么红?翠儿掖着狂跳的心进了院子,见田中一龟正背着戴手套的手看她房顶上的一棵枯草,旁边站着永远弓着腰的汉奸刘。
“呦,回来啦?田中太君等你半天了。”汉奸刘笑着说。田中一龟闻听回过头来,露出罕见的笑容。
他们竟备了晚饭,炮楼的厨子挑着担子来的,一笼笼地拿出了热腾腾的菜和米饭。大米可是稀罕东西,两个孩子没吃过几顿。那米粒圆滚滚的看着就香。几个菜味道清淡,内容奇特,有的是翠儿根本没见过的。翠儿做出受宠若惊的样,栓了驴点上炉子,再洗了手,洗去一脸的猪油,才换上轻便的衣服,清理了炕上的被褥枕头。田中竟已轻车熟路,脱了靴子盘腿儿就上了炕。汉奸刘坐在翠儿对面,一坐好就给田中倒酒,田中让给翠儿也倒了一杯。汉奸刘说,这是日本的酒,田中太君说让你也尝一尝。
酒是热乎乎的,淡淡的,和老旦喝的白酒完全不同,翠儿试着喝了一杯,田中微笑着又给她倒上,说了一句日语。
“他问你好不好喝?”汉奸刘说。
“俺也喝不出个好坏,别糟蹋了,你们喝吧,俺来给倒。”翠儿拿过那个奇怪的酒壶,给二人都倒了酒。
田中乐呵呵喝了几杯,还给有根有盼夹着菜。翠儿坐在暖呼呼的炕上,就像坐在烙饼的铁锅上一样难受。田中这是抽了哪根筋?唱的是哪一出?她不敢问,汉奸刘不能说,只能等这个颠三倒四的鬼子自己摊牌。两个孩子才不管这些,吃得嗷嗷叫,专拣有肉的下手。还有些绿油油的东西翠儿不认得。汉奸刘告诉她这是海带,是海里的一种草。
一小壶酒田中喝了多半瓶,汉奸刘陪着喝了些。酒差不多了,翠儿去下了个鸡蛋土豆疙瘩汤,可惜没有西红柿,要不她一定香死这鬼子。尽管如此,田中仍然对这奇怪的汤赞不绝口,一口气吃了两碗,热出一脑门的汗。
一顿莫名其妙的吃喝之后,田中开始说事情。汉奸刘立刻放下筷子竖起耳朵听,一句句翻译给翠儿。
“皇军的伤兵团过些天又要到了,有几个事想让你帮忙协调村民。首先,因为营房紧张,保暖也不好,希望一些伤兵可以住在村民家里,因此需要每家每户要腾出一半的房间接待和照顾伤兵,反正大多数人家里也有空房。皇军会给每户发放食物,并给村民按天计算酬劳。其次,伤兵休养期间村民一概不准出村,也不许接纳外来亲友,如有违反必将严惩。”
“这个,太君和俺说是啥意思?”翠儿还真不懂。
“哦刚才还没顾得上告诉你,田中太君已经决定,给乡里维持会也打了招呼,让你来做板子村的村长。”汉奸刘带着歉意说。
“啥个?不能!俺一个女人家,不要被乡亲们笑话死。”翠儿惊得差点掉下炕去,这是啥路子啊?这鬼子打得什么馊主意啊?这不成了汉奸了吗?
“太君任命的,谁敢笑话你?已经报给维持会了,会有任命的文书。”汉奸刘呵呵笑着,和田中翻译了这话。田中点着头看着翠儿,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大堆,基本意思是:村长一直空着,后来觉得你是最合适的,对皇军也很支持,眼下有重要的接待工作要开始,必须定下板子村的村长和保长,你不要推辞,这是皇军对你的信任。
“俺的个娘呦,俺个啥也不懂的大脚女子,竟然成了村长。”翠儿心慌神乱,比听郭铁头说她成了共产党员还要觉得荒唐。
田中一龟或是借酒发挥,拍起了翠儿的肩头,蹦着干巴巴的中国字儿,汉奸刘开始还插话,后便看着桌面发呆,任由田中胡说八道。翠儿的心提起老高,不敢看汉奸刘,鬼知道这个鬼子是真是假,是试探还是圈套?田中说着笑着,猛然握住了她的手,像钳子一样攥着。翠儿直觉得眼前一黑,心都掉到炕洞下面去,那只手顷刻冰凉,仿佛田中稍一用力便嘎巴碎了。
“你,我,朋友。”田中指着她,又指指自己,傻呵呵地笑起来了。
田中和鬼子们走了,他留下了汉奸刘,让他告诉翠儿那事儿的细节。这就是命令了,田中没醉。但这是新的圈套吗?她和汉奸刘的事被他察觉了吗?有根被田中灌了口酒,晕乎乎抱着弟弟去睡了,屋里只剩下翠儿和汉奸刘,狼藉的菜盘,两盏争着拔高的油灯。走了鬼子的屋里静悄悄的,外面的风便大声起来,像没娘的孩子在低低哭泣。
“田中这是一箭双雕。”汉奸刘接过翠儿递来的手巾,擦着颈后的汗。“一点兆头没有,今天拉着我来都没说,我还以为他要抓你,半个时辰都在想怎么救你,怎么救我,实在都救不了,怎么救你的孩子?唉,吓死我了。
翠儿看着汉奸刘,这几句话砸进了她心里,像热水浇进了冰窟。真想抱住他,摸摸他紧张的心,说几句热烫的话。
他递还了手巾。片刻它就凉了,并无她期盼的回应,只出门去看,确定房前屋后没有人。翠儿快步端走了桌子,洗了手,倒了两杯茶端在桌上,心如热茶样晃荡起来。汉奸刘关了门坐在炕沿上,显出刚才还不见的疲态,他睁着坠着肉袋子的眼说:“今天的事儿咋样?说我听听。
翠儿失望地坐下,隔着桌子将今天的遭遇道来,她并未因感动多说半句,只是将郭铁头的话说个明白,不加半点看法,不带一丝夸张,她甚至猜到了汉奸刘会说什么。
“他们真的豁出去了?”汉奸刘就是这么说的。他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既如此,翠儿,你做好让村民跑的准备。”
“俺怎么才能让他们逃了呢?这话说不得,那能怎么劝?”翠儿摊了两手。
汉奸刘看着翠儿,像看一个要告别的人。“翠儿,你马上是村长了,能做些事了,但这可能也是你为村子做得最后一件事,不管怎样,你都无法留在村子里了。
“那俺能去哪?跟八路走还是你走?”她想看着脚尖,却看见胸脯起伏。
汉奸刘叹了口气抬头,汪汪的眼看着她。“跟我走定是个死,跟八路走还说不定,你还是跟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