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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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绝望的老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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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阳到重庆看着不远,吉普车顶多两天,老旦等人却用去一周。路上人流滚滚,都是往贵州去的,军队也大幅向南调度,山路本就不宽,这下更是拥挤不堪,吉普车像掉进粥锅的苍蝇,走不得飞不得。好在空中有国军和美国人的飞机护着,鬼子不能飞来胡作非为,要不这挤成浆糊的山路肯定是伤亡惨重,老旦知道那滋味。

然后便是二伢子的病,车一颠,路一陡,二伢子就会发起病来,有两次跳下车去,要夺经过部队的枪。好在都看得出他是病人,倒也没人计较。只是苦了马达和宋川,两个小子恨不得将他捆在腰上,一会骂一会哄,最后多是抱着他睡成一团。老旦看着他们,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吉普车后面跟了辆军方的卡车,司机也是急得抓耳挠腮。老旦见它轱辘扁扁的,知道定是拉了好货,便抽空下车去套近乎。原来是一车茅台酒,拉去重庆给大官儿们喝的。老旦登时馋了,想方设法要搞一箱。拉货的人一会说军令如山,一会说密封难拿,一会说都有数的,最后问大哥你到底是谁啊?

老旦见他犹豫,嘿嘿笑着便从后面搬了一箱,扔给押货的几块大洋。“不就是酒么?又不是你家媳妇,你就说路上被人抢了两箱。”

这茅台果然名不虚传,在贵阳竟没喝到。那两个后生都不喝酒,老旦便抱着瓶子独饮,喝两口吃一串花生米,没多久那车便开得晃悠起来。马达立刻将他拉去后面,宁可后半程自己开,也不想被他开到山谷里去。

老旦喝得来了劲,见二伢子直勾勾看着他,伸过瓶嘴喂了他,二伢子来者不拒,哼哼唧唧地喝了不少。老旦抱着他说起不着边际的醉话,二伢子成了醉汉,倒不像是个病人了。

“二伢子,你说你个臭小子,偷偷就和瑞刚两人跑了,想立功想疯了?你是怕俺又拉着人去找你们?你个臭二伢子,你知不知道黄老倌子咋说你?嗯,知不知道?嗨,那老不死的说啊,这个二伢子啊,将来是个人物,等将来历练好了,回到山寨,那是当家的材料……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他说你是当家的材料,他可没有这样说过俺啊,最后给俺个当家的名分,那也是没了人了,拔大个儿,硬是把俺揪出来的……你说你这个二伢子,你急个啥球吗?你要是不去缅甸,你跟着俺,八成也拿了青天白日了。你怎么也比二子强吧?二子这东西不听俺的话,你看,坐牢了吧?得俺去救吧?你要是在缅甸给俺捎信儿,俺还不敢去呢……俺不怕鬼子,可俺怕毒蛇哩……”

二伢子靠在他的肩膀,边听边笑,发出鸭子一样的叫声。

“他这是高兴呢,他一这么叫就是高兴了。”宋川回头说。

“去重庆一定给你治好,多大的事儿啊,重庆可是陪都啊,好医生都逃去那儿了。不就是脑子进了点毒水?放心吧,等把二子先捞出来,他脑子活,贼点子多,你的事儿定是小菜一碟。”

二伢子独自唱起歌来,哼呀呀的调子一听便知,那是黄家冲的小山调,后生们都会唱的。老旦懂得调子,却不知意思,也跟着胡乱哼哼。二伢子边唱边喝,酒从嘴角流到老旦身上。老旦扶了一下他的头,见他哭了,泪和酒在脸上混作一团。老旦给他猛灌一口,将剩下小半瓶一饮而尽。他用力将瓶子扔进夜空,它打着转飞向黑暗,发出呼呼的声响,仿佛狂风吹过枪口。

二伢子睡了。宋川从前面探过来,小心地将他靠好在座位上,给他盖上一件薄薄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他的脸。他关切的样子令醉醺的老旦动容,二伢子能活着回来,也定是他们的舍命相救,就像在斗方山那些弟兄救他和杨铁筠一样。

“缅甸是不是有很多蛇?”老旦最怕那东西,在黄家冲就被吓过,他宁可跟鬼子拼刺刀,也不想去山里砍蛇。

“嗯,是很多,有毒的有很多种。”宋川说。

“那玩意儿最吓人,凉飕飕的。”老旦想起黄家冲一只小花蛇半夜爬进他的被窝,浑身登时起了疙瘩。

“开始很怕,后来老大哥们教了办法,就不怕了,我们还吃蛇呢,把蛇弄死,皮扒了在火上烤,味道很不错呢。后来又有人教我们,把蛇毒染在子弹上,打鬼子只要捎着,一枪死一个,绝对活不了。”宋川说起了得意事,精神头便足起来。

“鬼子可真能折腾,一个中国还容不下,跑到缅甸去抄后路,他们是属狼的啊。”老旦喝了几口水,酒劲压下去了。

“鬼子不像狼,更像一条蛇,什么都想往下吞。他们西边打着中国,东边打着美国,南边的国家全打,都杵到印度去了。他们真的想把整个太平洋地区全打下来,可他们那么点的肚肠,怎吃得了这么大个东西,然后就噎着了,还崩了牙,现在美国人就要打到日本本土了,往后有他们好受的。”

“好受的?那不行……咱要报仇啊,对鬼子……那是一个也不能放走,只要在中国的,全杀,全砍了脑袋。”老旦将手一挥,砍在马达身后,将他吓了一跳。

“老哥,你杀过多少个鬼子?”马达问。

“记不清了,刀砍的十几个,枪打的手雷炸的,又没有揪到眼前存个数,谁球知道啊?”

“大概估计嘛。在医院里,人们都说你杀了好几百个,要不怎能得青天白日啊?”

“你稀罕你拿走,别再和俺提这破鸡巴玩意儿。”老旦气呵呵地说。

将至重庆,老旦又去后面搬了两箱酒,那两位押车军人再不敢要钱,得知他曾是57师的,险些将钱全退回来。这两人常年在重庆开车,道路甚熟,告诉他纸条上写的74军驻地如何开去,大家便在进城的岔路分开了。

74军驻地根本不在城里,军部也和驻军在一起。老旦先安顿好了二伢子,让马达在旅店里照应着,他和宋川一早便来到74军驻地。他并不敢贸然自报家门,却按宋川的建议戴上了几个显赫的军功章,在门卫那里说了叶雄给的名字,说是叶雄上校让他从贵阳给法纪处程虎处长带了些东西。卫兵看着他的胸前,那上面的东西他们只在王耀武军长身上见过,一般的师长都不见得有。他慌得连忙下来敬礼,迅速通报了。没多久,程虎上校穿戴得利利索索出来了,夹着个半新不旧的公文包,还没等老旦敬礼,这一脸官气的上校就拉着他的手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晚一天我就走了。”

重新整编的74军即将开拔,继续向日军施加压力。全军补充了几万兵员,弄得比之前更为强大。程虎做事和他的名字一样,二话不说便坐车让他向法院开去。

“郭二子是打死了人,那个人是个放高利贷的流氓,但也是国民政府副秘书长的亲戚,二子来了重庆就选择了脱离57师,李琰师长特批了这十几个军官的退伍。他也不会干别的,就每天赌,终是一天输光了……这事我见得多了,上个月咱们74军一个作战科科长也去赌,被宪兵队抓了,也费了一番力气才弄出来。”程虎是个文官,虽然话里带着军人气魄,一看就没打过什么仗。老旦听他说了这些,心里变得更加没底。

“那……程上校,二子能救出来不?”

“我找了重庆高级法院的刘副院长,已经按照叶雄说的办了,郭二子还在我军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已经交过去,申请移交军事法庭处理。可现在正在整肃治安和司法,法院又是独立系统,能否办成还真不好说……”他扭过身瞪着老旦,“你带钱了吗?”

“哦?带了,您觉得需要多少?”

“这个事……法币……”

“带了大洋……”

“哦,那更好,你先准备五十块大洋吧……”

“哦……”老旦忙向外掏钱,一边感激地看了眼宋川,是这小伙子让他带上了二百大洋,他说这是重庆,是要用钱的地方。“您拿一百,该怎么用您说。”

“不用给我,我分文不要,一会儿我让你给谁你就给谁。”程虎也不看那钱,摆了摆手说,“你包好,这是重庆,不是前线,花钱办事不合规矩,但不花钱却办不了事。唉,前方将士流血,后方官员花钱,难怪鬼子找咱们打,他们是看到咱们的积弊了呀。”

“那咱们现在是去……”老旦用布袋子包好了钱,这都是宋川仔细用纸碾好的,二十块碾一筒,足足带了十筒,都是常德拿回来的银元。

“我带你见一下刘副院长,郭二子的案子由他负责。我明天就随军开拔,不能帮你盯下去,今天就要把招呼打好了,因为以后就只能你和他打交道了。这个人我不熟,只是上次捞人的时候认识,据说他爱财。郭二子本是死罪,如果能按军人犯罪处置,那就有戴罪立功一说,如果没有这个,很难说会判成什么。”程虎指着前面一栋大楼说,“喏,到了。”

老旦第一次进这样的房子,它是大白石头做的,房顶高得可以飞鸟,四周有几人合抱的石头柱子,之间夹着巨大的竖长条木窗户。它连台阶都是石头的,一级级地延伸上去,走到顶的时候有个穿中山装的人询问来意,程虎说了之后,便和老旦二人在长凳上等着。

“找他的人多,耐心点儿……嗯,你戴着这些章,很好,哎呀!真的是青天白日呢……”程虎想去摸一下那个章,却缩了手。穿中山装的人说:“请进吧,刘副院长恭候。”

一进屋,老旦并没有看到刘副院长,这办公室像营房一样大,吊着圆桌那么大的吊灯,中间的大桌子可以睡两个人,却只放了一盏台灯和一些材料。角落的黑皮沙发如巨大的棺材,上面随意丢着一件大衣。墙上挂着一些好看的字画,下面是一排花盆,开着老旦不认识的花。老旦被这个办公室震着了,想起57师余程万师长在那个破地下室里的情形,不由冷冷一笑。

高高的书架后传来开门声,洗手声,然后走出来矮小的刘副院长。说他矮小还是客气的,这三寸丁的人儿要是在此间办公室和你捉起迷藏,那定是找不到的。身板令人发笑,他却有张带着杀气的窄小的脸,好像上辈子就有人欠了他几条人命,并且一直攒到了今天。

程虎起身敬礼,老旦忙跟着敬礼。刘副院长的脸猛然笑起来,像打了麻醉气一样咧开了嘴。他推着程虎坐下了,满嘴寒暄客气之语,对老旦却如没看见一般。程虎忙介绍了老旦,告诉刘副院长此行来意。刘副院长只用眼角瞥了老旦和他胸前的章,便自顾自抽起烟来,抽了几口见老旦还站着,他便故作惊讶地指着沙发说:“坐,坐呀,请坐吧……”

老旦便坐下了,傻乎乎笑了下,刘副院长给他递了支烟,老旦摆手不要,刘副院长也不谦让,只将它丢在桌上,又恢复了那张命债堆积的脸。他抽了一口后对程虎说:“程老弟,眼下的状况你是知道的,蒋老爷子雷霆震怒,这个月枪毙了军方五六个军官,抓起来我们十几个贪枉的高层。老弟,情势来者不善啊。”刘副院长给他们俩各倒了一小杯茶,老旦端起来喝,颜色和酱油一样浓,味道怪怪的。

“这是云南普洱,老弟没喝过吧?”刘副院长对他说。

“哦,没有,第一次喝到。有幸,有幸。”老旦倍感局促,他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放下茶杯,他为自己这低声下气的样子羞愧起来,为这个国家豁了那么多次命,怎地见了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还是嘴巴不利索,总像是直不起腰来呢?

“郭二子的案卷已经到了执行科,这是已生效判决,军方即便要人,动手也太晚了。上面对于这些严重扰乱治安的重罪,一律要求快办严办,我能拖到今天不签字执行,已经是咬着后槽牙在弄了。老弟啊,你们真是给我出难题啊。”刘副院长四平八稳地倒茶,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事,被他三说两说,便变得轻飘飘的了。

“所以才要靠老兄力挽狂澜啊。郭二子是我们74军的在职少尉,57师的守城英雄,一共就活下来那么几个,真不忍心再看他们死于非命。上午还和余程万副军长说过此事,要不是明天急着开拔军务缠身,他肯定就一起过来了。”程虎抛出了余程万的名号,将一件不存在的事举得高高的。果然,刘副院长脸色微变。“这位兄弟是和郭二子一个村子出来抗日的,这六七年一天都没闲着,他们村子里出来几十号人,活着的就剩他俩了,他的青天白日勋章还是李延年军长建议、蒋委员长亲自特批的呢。老兄啊,国难经年,这样的军人不多啦。郭二子的事,74军既然出了这个头,还望老兄多多体谅,当年我74军张灵甫将军还杀过他的妻子,不也被蒋委员长特赦、重返疆场了么?”

“老弟,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用人之际,别说张灵甫,死牢里多少犯人我们都放出去打仗了。那时鬼子凶狠,是个人都往战场上用。鬼子如今要败了,蒋老爷子要整饬朝纲,开始搞法治清明,守江山还要坐江山,等你们没了事,我们的事可就多了。”刘副院长油盐不进,全是绕圈子的官话。老旦听着着急,见程虎微微叹气,忙张口道:

“刘副院长,你说的俺都懂。俺和郭二子背井离乡,打鬼子打剩下半条命在后面歇着,又不会干别的,无聊寡淡里不经意捅了娄子。罪是罪,可只盼着蒋委员长和诸位能看在这帮弟兄们百战余生的分上,体谅一下,给点儿恩泽,哪怕留一命都好,让他回部队戴罪立功也好。鬼子眼下是不那么凶了,可谁能保证鬼子后半夜不疯魔一下,就算打跑了鬼子,这偌大个国家空荡荡的,不也要这些大头兵去收拾么?刘副院长,俺和郭二子三八年出的村儿,到今天已经六年了,论军功,郭二子不如我,可要论杀鬼子,郭二子在我之上,您知道为个啥?这就是兄弟啊,活他干得脏干得累,就因为俺是个小小的官儿,这些章就落到俺的头上了。刘副院长,俺只求你一句,只要二子命能保住,你就是俺两兄弟的恩人,俺可以带二子回军队继续杀敌,也可以给刘副院长开车把门儿,只要你用得上就行……俺和二子从小到大……”

老旦越说越难受,眼眶里湿哒哒的,正要酸水苦水一起倒,程虎拍了拍他的胳膊,打断了他:“好了老旦,先到这儿,先到这儿……刘副院长听明白了。”

刘副院长那张脸却不像听明白了,他带着苦涩笑了笑,又赶忙收敛了,给老旦倒上茶说:“老弟啊,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是为民国流过血的,民国十七年打杭州,要不是一个兄弟冒死扑倒了我,我早就脱胎转世了……哎呀,那个兄弟被炮弹片割断了动脉,死在我怀里了……是啊,我明白战场上的弟兄……”刘副院长看着老旦,又看看程虎,他女人样咬着嘴唇,双手扭来绞去,一会儿看着书架,一会儿看着门口,像是在纠结一件重大的事。

“刘副院长,我明天就随军队开拔了,以后就让老旦兄弟听你吩咐,这次来得仓促,都没给你准备点好茶好酒,就带了点干货来……”程虎看了下老旦,老旦忙掏出怀里的五十块大洋,热乎乎的,似乎还带着心跳。

“程老弟,你这就见外了,你的事我啥时候含糊过?就是你们74军的事我也没有办事撅屁股的,拿走拿走……”刘副院长皱起眉头,看着那一包东西吸了口凉气。

“老兄见外了,谁不知道你从行政院那时候就一身清廉,这事找你,也是因为这个,可你办这事,就是有心,四方八面的也要打点不是?重庆官老爷多,门子也多,那个被打死的流氓家里也有些手段,谁不知道你老兄办这事的凶险?你就别和我们见外了。我也是受长官之托,虎贲57师官兵的事情,也就是我们的家事,老旦兄弟大老远从贵阳跑过来,也是为这事儿来的,等全办好了,我们还要拉他回去打仗呢……”

程虎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握住了刘副院长的手:“老兄,拜托啦,我替74军57师全体将士,谢谢你!”说罢他立正敬礼。老旦被感动了,忙也起身敬礼,眼泪终忍不住落下来,此时他突然觉得,在军队的这一番生死经历,并非全然像他想的那样苍白,就这份长官们关照的情谊,又如何是钱能买得来的?

“老弟言重,老弟言重,好吧,既然各位如此抬举,我也就勉为其难,尽全力一试,老弟明儿就要走?哎呀怎么这么急?我那里刚到了一些好茅台,还想请军部的弟兄们喝一顿呢,你看这真是……”

刘副院长收了钱,给了像是承诺的话,给老旦留了电话。程虎带着老旦出来,喘了口气说:“行了,我看郭二子这条命是保住了。不管判什么,十年还是八年,到时候你拿着咱们军事法庭的代为执行令,就可以去监狱要人,那边放人,这边刘副院长签个字,也就成了。”程虎说罢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弟啊,你能为兄弟这么出力出血,我可佩服得紧啊,走,咱回部队喝一杯。”

老旦谢绝了他这番好意,明天就要开拔,不知有多少事等着。老旦说还有个要看病的二伢子,一堆事要紧锣密鼓地办。他又拿出五十块大洋要给程虎,这人仍严厉地拒了。老旦只能敬礼再敬礼,谢了再谢。

“若此事办好,你想回部队吗?”程虎临走时问。

“如能把二子弄出来,一切听长官吩咐安排。”老旦说。

“好,那我抽空和余程万副军长说一声?”

“是,多谢……”老旦看着程虎进了军营,不知自己这话算不算数,他像是不得不说,又像是不说不好意思,可这话出口,是不是又埋下了什么不测的祸根呢?但话已出口,干脆就不在乎了,二子要是能这么鼓捣出来,保下一命,也是值得的。

等消息的这些天,老旦等人带着二伢子四处寻医,好医院去了,外国人的特好的医院也去了,医生仔细看过之后,又拍了片子,他们看着片子都摇摇头,二伢子的脑部有大块的淤血,能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他的脑损害可能源自于山崖坠落,又加上蛇毒引发感染,部分脑神经已经损坏,一块大脑正在塌缩,他会越来越疯,越来越……傻,可如果实施开颅手术危害更大,因为受伤部位太深,刀切下去一切难料,没准手术台上就死了。

老旦束手无策,宋川和马达愁眉紧锁。好歹有个中医愿意收留他,说只能试一试以毒攻毒,针上淬了蜂毒,扎三天放一下血,如此往复大概要一个月。但是老中医的话咬得死死的,不保证能治好,也可能更糟。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老旦给他要了单间,让一个雇工伺候着,可二伢子不是那些昏迷的病人,他动不动就要蹦下来弄个鸡飞狗跳,就是马达守着他,还是常把这个诊所折腾得乱七八糟。这一日回来,二伢子在楼道里拉了泡屎,还抓起来糊了一墙,几个人正在和马达理论。

“这可怎么办?他疯起来我弄不住啊。”马达见宋川埋怨他,委屈地哭了。老旦去看二伢子,已经被老妈子们扒了个精光在洗。见老旦来了,他要从盆里蹦出来。“酒,酒!”他傻呵呵地叫着。

“给他点酒吧。”老旦回头说。

“医生不让。”马达说。

“少给一点儿,这么着怎么行,不让他喝点儿,他能把房子点了。”

一周过后,医生扎的针开始见效,只是不是好效果,二伢子变得痴呆起来,每天张着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吊扇咿咿呀呀,眼珠子都不带动的。医生说是用针锁了他的颈椎要穴,这是必经的过程。二伢子的脖子上放出黑黑的血,第一次黑得和墨汁一样。然后便是昏睡,睡得和死人一样。老旦不知所以,反复问那大夫,他到底是见好还是见坏了呢?

“真不好说,就是体内的毒能去了,那个脑子也不好说,中医虽然博大,但也有弄不了的……”

老旦按捺着火气,太阳穴鼓鼓地跳,情知这中医说的未必假。二伢子治成这个样子,原本该在意料之中的。

老旦给刘副院长去了电话,打了两次后打通了,刘副院长说得急促:“明天一早到办公室来,有办法,面谈。”

老旦觉得这是好消息,晚上便和宋川、马达在医院里喝起来,他们还把熟睡的二伢子拉在一起,喝几口就看他醒没醒。

“二子要是出来了,咱几个能凑一桌牌了。”老旦啃着一条鸡腿说,“你们俩以后想咋办?是在重庆待着呢,还是回部队去?”

“一直没想好,一提起回部队打仗,我就有点……怕。但是不去吧,心里又老不踏实。”马达皱着眉剥着一只咸鸭蛋说。

“我本来是想治好了二伢子,和他一起再琢磨这事的,可眼下他这个样,后面的事就没法说了,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就跟我和二子一样啊,这小子,真让我挂念啊。等二伢子治完了这一阵子,不管效果好不好,我带他回湖南老家,黄家冲里有的是人照顾他。”老旦摸了摸二伢子的脑门,微微叹了口气,“黄家冲的人,一个都死不起了。”

第二天一早,老旦便来到法院,通报之后上了楼。刘副院长一脸焦容地等着他,见他来了便离了座,问他有没有吃早餐。他一声不吭地给他倒了咖啡,放了点心,摆弄了半天无关紧要的东西,才叹着气说:“老弟,郭二子的事只能按死刑判了,这是法院刑事委员会的决定,谁也改不了,虽然我是主办法官,但委员会一致认定死刑,我一个人反对也没用……”

老旦刚喝下一口滚烫的咖啡,竟觉得喝了一口冰水下去:“那……他死定了?”

“我只有一个办法,但你要能配合好。”刘副院长趴近他耳边说,“死刑十五天后执行,执行之前你找个人换进来,警察厅看守处有我的人,你想办法换一个替死鬼进来。”

“这……”老旦梗在沙发上,脑袋里嗡嗡作响,“去哪里找这样的替死鬼?”

“那只能你想办法,以前有人这么干过,找个乞丐打晕了,或是找个流浪汉打个半死,最好再割了舌头,往里面一扔没人认得他,你要是能找个和郭二子像的最好,找不到也没关系,拉去刑场之前人就基本弄死了,枪决只是个形式。”刘副院长说完犹豫了一下,“只是,你还要再花点钱……你知道,警察厅的人也要打点……”

“钱倒可以想办法,可是这人……这事有点伤天害理啊。”老旦放下茶杯,屁股针扎一样难受。

“老弟,非常之时要有非常之法,给兄弟救命,你还管那些作甚?不瞒你说,我在这个位子上,这种事见得多了……”刘副院长又给他倒上咖啡,还加了一勺糖,“还有十五天,你要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办好,准备好了打我电话,记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刘副院长说罢站起身来:“你先回去想想,我一会儿要开庭了,不能和你说了。”

老旦晕乎乎走下台阶,出了法院的大门。他暂且消化不了这个问题,便坐在法院旁的台阶上抽烟。法院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街,地上有炸弹炸过的坑痕,对面一个银行的楼炸去一角,崭新的红砖填满了炸烂的缺口。街上的天空是蓝的,一丝云都没有地蓝着,除了用于防空的枕头样的大气球,便是空荡荡的蓝。街边的店铺支起阳伞,二楼以上的便挂出了招徕顾客的广告,那上面多是画得粉嫩的女人。抽完一支烟时,街上的人渐多起来,汽车响着喇叭,人力车响着铃铛,偶尔有肥胖的警察吹起笛子,那声音听着让人尿紧。穿着西装和长衫的男人们匆匆走过,化了浓妆的女人们走得更急,可她们仍会在商店橱窗前停下一阵,看着里面新挂出的衣服。街口那边有十几个脏猴一样的小孩,或坐或站,每人拿着一个破碗伸向来去的行人。他们并无悲戚之色,有的还乐呵着,为伙伴流出的鼻涕或是露出的鸡鸡哈哈大笑。

老旦又点了根烟,他在这普通的早晨倍感茫然。这是一座战争中的都城,是支撑全国抗战的大脑,有着他没见过的大气和繁华,却也藏着他不能理解的黑暗。它们比战场上的鬼子更为可怕,让他开始质疑那么多弟兄为这个国家牺牲的意义。

“二子,你看你,搅和了多大的一件事儿呦。”老旦扔掉烟头,费力起身,马路对面的宋川看到了他,忙开车转了过来。老旦上了车,装作没事人一样说:“走吧,咱瞎转转,哪儿热闹就去哪儿。”

宋川转着眼珠儿开了车,在繁华的街头缓缓前进。老旦看着这陌生的城市,繁华下掩不住战争的疮痍。听说去年鬼子大规模轰炸重庆,死了很多人。老旦又看到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新的爱情电影,街上的人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该发愣的发愣。警察驱赶着乞丐,锃亮的轿车将光鲜的人放在酒店门口。商场门口仍有卖花的姑娘,几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指着橱窗在兴奋地交谈。这一路的细看让他有异样的感觉,这世界,这中国,这都城,其实远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和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只是这浮在水面的蝼蚁,他们就是为战而战的,而那些深黑的湖底,藏着这世界深不见底的真相,再多的血仍只能染红它的表面。

“你看,日本人。”宋川指着一辆车说。车上正跳下一些穿日军军装的人,有的捆着双手,大多面无表情。

“是俘虏吧。”老旦回过神,说,“他们也愿意当俘虏了?看来鬼子的心劲儿是不行了。”

“嗯,我们在缅甸捉了他们好几百个,长官嫌带回国麻烦,吃的喝的都不够,看着他们又可恨,就让我们全宰了,站在河边,机枪一扫,干净利索。”

老旦闻听,浑身打了个寒颤,这情景似曾相识,虽然是鬼子,仍听得他心头发瘆。

“停一下,看看什么来路。”老旦心里一动,鬼子,是鬼子呢。他轻轻跳下车,走到开车的司机旁边问:“老兄,这鬼子哪儿来的?看着那么惨兮兮的?”

“这些?嗨,可不是吗?这些都是鬼子那边的囚犯,就是他们自己关自己的人,什么原因还不知道,据说有的是反战,有的是畏战,也有的是共产党员……我不太清楚,情报科的人大概要一个个审,照我看啊,那真是浪费时间,也浪费粮食,直接捆起来扔江里就拉倒了,和鬼子还讲究什么?”

“就是的,鬼子都不要的,咱干吗捡这儿破烂儿?”老旦东瞧西看,见一个军官拿着登记本在点人头,便靠上去伺机搭话。鬼子一个个下来,有的胡子老长老长,也有的头发乱成了草,可就有那么一个还光鲜如战场上一般,他利利索索地跳下来,戴着锃亮的手铐。他一落地就被老旦认将出来,他也定是认出了一身军装的老旦。这人只在眉宇之间多了道鲜红的伤痕,除此之外,他还是那个冷酷的服部大雄。

老旦看着这家伙,又看看他手上的铐子,嘿嘿笑了一下:“是你个球啊?”说罢他挥拳便打,服部侧身躲过,老旦骂了句娘,欺负他无法还手,干脆跳起来双拳暴打。服部举着双手招架,但还是挨了他几拳。一群人上来揪开了他,登记的军官呵斥道:“哪来的?干什么你?把人打坏了你去给上面交代?”

“服部鬼子,俺日你奶奶,你也有今天?冤家路窄,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老旦不管不顾地又要上去,被几个粗壮的兵架住了。

“怎么,你认识他?”登记的兵走来诧异道。

“他化成灰让尿冲了俺也认得,俺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上。”老旦恶狠狠地瞪着服部,抽空飞出一脚,从服部身边滑过。服部不咸不淡地看着他,立正,浅浅地鞠了一躬:“对不起,这是战争。”

“你妈逼的战争,你们不来,哪有战争?”老旦依然大骂。宋川已经下了车拦着他:“怎么了这是?咱别误了正事。”

“你是哪个部队的?这批人前面抓得不清不楚的,好多人搞不清楚是干吗的,能不能帮我们审一审?你的部队由我们情报部门去通融。”登记的军官对他敬礼道,“我是卫戍司令部情报处一科科长冯冉,看你戴着的章……阁下也是军官吧?”

“俺曾是74军57师169团的,带兵守卫常德东门,对面就是这个王八蛋!服部,你妈逼的,老子的阵地你打下来了吗?怎么后来不见你上来了?老子一直在等你哪!”老旦指着嘴角流血的服部说。服部看来不想回答,只冷冷地笑了下,径直跟着队伍向里面走去。老旦怎能放他,又要去踹,却被那军官拦住了。

“老兄,老兄且慢……既是如此,帮我们做个记录,这帮鬼子都是他们的罪犯,抓的时候就全戴着铐子,你要认得这个,帮着一起审审,你解你的恨,我交我的差,这些鬼子我估计反正都要枪毙的,咱就是走个过场,我再给你开一份辛苦酬劳,如何?”冯冉说得恳切,手抓着老旦不放。老旦本不想干这事,但一听他后半句,心中一动,眼珠一转,便应下了。

老旦应下此事,要让宋川回去照看一下二伢子。冯冉说明天再来就行,这些鬼子先饿一天,审的时候还省点力。

二伢子情况继续恶化,这才几天,眼都睁不开了。他气息微弱,嘴唇和手背上长满奇怪的痂,因为汗多天热,他背后和腰臀上出现大面积的褥疮。大夫说这是在向外发毒,不知他能不能挺得过去。老旦看着心急,却也只能给二伢子擦擦汗,喂口水,看着他后脖颈子上发黑的针叹着气。

“这么活着,真比死了还难受啊。”老旦说。宋川和马达无声地看着二伢子,两人都累成焦黄的脸。

第二天去了情报科,老旦立刻知道了冯冉头疼的原因。几乎每个鬼子都凶得和狗一样,这些家伙虽然被自己人抓起来,却仍把国民政府看作敌人,反正是不合作。情报科的人也不含糊,将他们打得血糊糊的,鼻梁不知打断多少。冯冉被吐了一脸血唾沫,正气得要踹人,见老旦来了,就像看到了救星,忙给他倒了茶,二人坐下抽烟。

“除了那个服部大雄,一个个都和疯狗一样,什么都不说也就罢了,还要咬人,还要吐唾沫,真是不可救药!你看我这一上午了,本子上除了姓名,几乎啥也没记下来。”冯冉举着一个小本子给老旦看,果然干净得和擦屁股纸一样。

“他啥也不说?”老旦纳闷道。

“嗯,他不闹不叫,嘴就和缝上了一样,报了名号和部队番号,就一句都没了。唉,这真是个苦差事,早知道我还不如去前线呢……”冯冉挠着头,无可奈何地点起烟。

“咱一起问问吧?”老旦又觉得血热起来。

“你别再打他就行……这个鬼子不是不能打,只是不能像……你那样打,我没让你打的时候你就不能打,行不?我们打的鬼子擦完了还干干净净的,你不能让他看着像受了刑一样,上面现在讲究着呢,什么都要按规矩来。”冯冉打开本子的新的一页,说,“进去之前,先告诉我你是何方神圣,姓甚名谁吧?”

服部大雄端正坐在铁凳子上,军服和衬衫早已肮脏,却仍整齐地穿着。少了军刀的他并未少去强悍,眉宇之间仍是杀气腾腾,只是眼神带着落寞,阴阴的目光里带着老旦不曾见过的茫然。见老旦跷着腿斜着眼坐在他的面前,他嘴角微翘,冷冷挤出一个笑。

“你都这步田地了,就别装蒜了。”老旦调侃道。

“你的田地未必比我好吧?”服部淡淡地说。老旦惊讶于他的洞察力,他如何看出来的呢?“你们57师功亏一篑,常德还是被我们占了。”

“不就占了两天?然后被我们的援军差点打废了,我们那叫撤退,任务完成了,你们占个烂城,就是要瓮中捉鳖。”老旦说着他不太懂的事,但占领常德的鬼子险些被围歼却是事实。

“那是另一回事,和我没有关系了。要不是美军轰炸了我们的机场,你们未必能赢了这一仗。”服部颇为不服。

“哪有那么多要不是?输了就是输了。说说看,你怎么……成了自己人的阶下囚?早听说鸡窝有倒灶的,鬼子窝原来也这么搞?”老旦拿出一支烟,想递给他,却塞进了自己的嘴。他此刻全无愤怒,这平静令他奇怪,战场上的仇敌,恨不得将他刀劈几块的,坐到对面时却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他看着颇为落魄的服部大雄,为自己强撑起来的胜利者姿态脸红起来。谁输了,谁赢了?你的境遇又比他好多少?二子还在死牢之中,二伢子已经濒临绝境,这场战争除了打烂那么多城市,杀死那么多生命,又留下多少能回味的事情呢?

“你们守得很好,我很佩服。第十四天,我军指挥官要使用毒气弹……想必你经历了。我反对使用这东西,它灭绝人性。在此情况下,我拒绝带领部队继续进攻,于是被以违抗军令处置……在运向后方时被你们的部队伏击,我没死,便到了这里。”服部大雄不卑不亢,平静而简练地说着,“别人我就不说了,面对你,我必须说明白……这也是最后一战时你没有见到我的原因。”

老旦呆呆看着他,被他的话勾起常德东门的回忆——毒气弹弥漫了阵地,哭号和惨叫,抓烂的双眼,诀别的眼神,鬼兵连那被血染红的面具,战士们那血肉飞溅的告别。老旦的脸从红到白,从白到青,几乎咬断了嘴里的烟,差点捏扁手里的搪瓷杯。冯冉的笔刷刷前进,他略带满意地念着这些话。

“因为我们做了这个,对不起。”服部大雄对老旦颔首,片刻抬起来说,“我已背弃圣战,如今被你们抓获,这是武士的耻辱,请将我处死,随时都可以。”

“想死?容易,跟我走。”老旦把烟头拧灭,见冯冉停了笔瞪着他,“反正是死人了,交给我呗。”

冯冉合上本子,拉着他出了屋子,沉重的铁门撞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默无语的服部大雄关在里面,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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