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全四册)

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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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调转枪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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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的共军长官挂着奇怪的笑,有善意,也有得意,还有那么一点……冰冷。他放下水杯背起来手。他一背手就说明是屋里最大的官儿了。那笑像画出来的,粘上去的,皱纹跟着笑在走,每一声都带着眉毛眼睛满脸跑。这张脸虽然熟悉,老旦却死活想不出,只是他走的这划船步看着眼熟,走一步颠一下,右脚撇向外面,像一条狗要抬腿撒尿,像一只蝎拉虎子抬起被太阳烤热的脚。老旦被这只脚勾起记忆,它的主人的名字划船一样从脑海到了嘴边儿,可老旦只来得及抬起一只手,嘴还没张,二子已经跳起来。这机灵鬼,不论抢饭还是抢话,永远都比他快。

“肖专员!哎呀!怎么是你啊?”二子叫起来,还腾地站起来了。旁边的战士吓一跳,哗地举起了枪,鬼精灵的二子扑通又坐下去,堆出夸张的笑脸:“肖专员,你可好啊?”

老旦张着嘴发愣,怎地竟是这人?这张脸无非老了些,胖了些,带了官气,却真的是黄家冲见过的肖道成。他一说话其他人就闭了嘴,问老旦话的黄牙长官小心地将钢笔放在了本子正中,侧过身,双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后脚跟抬起,一副随时要听命令站起的样。

“这是我们肖政委……”这个军官很少说话,说了这一句就脸红起来,像鼓了多大勇气才如此。

“还是二子眼快,老旦,黄家冲一别,这又六七年了。”肖道成冲老旦伸出手来,老旦犹豫了下,握住了。“还真没认出来,肖专员……政委,怎在这里?”老旦找着话,不知从何说起。二子也伸过手来和肖道成握了一下,一握就松开了,像是怕被烫了似的。

“既然是决战,大家都不能缺席啊。我不知道对面是你,要不早就过去劝你了。”肖道成退后一步,对着那几个人说,“哎呀你们可不知道,这两位仁兄啊,当年在我到湖南搞根据地的时候,可救过我们工作组的命呢。”肖道成这话令场面略显尴尬,那个早准备好的军官立刻站起让了位,另外两个眼睛也亮,忙去搬过两张凳子。“肖政委,要不你们先聊聊?”黄牙长官站在一旁,换了副客气脸。

“也好,你们先去忙吧,我和二位老朋友聊聊。”肖道成一摆手,让老旦和二子坐下。既然说的是两人,杨北万便要被带走。黄牙长官拍了拍杨北万说:“小兄弟,跟我去查查材料,找找你三个哥哥?”

杨北万欢天喜地去了。屋里只剩他们几个和端枪的士兵。士兵也不笨,一个端壶,一个洗杯,给二人倒了开水。

“肖专员成了肖政委,你这官儿大了不少吧?”二子堆着笑道。

“我是这个旅的政委,没多大。”肖道成拿出一包烟,给二人都点上了,“老旦,你后来没再回黄家冲对吧?我们后来去那里搞土改,人一个都不认得了。”

老旦低下眼帘:“去了常德后,俺就没再回去了,抗战胜利就跟着部队往回走,走着走着就来这儿了。”

“知道你是个硬气的,别对这次被俘有太多想法,你要知道,这是必然的,这一场仗,你们输了。”肖道成语气诚恳,并无凌人之气,“东北你们输了后,全指望着这中原一战,最近一周算是见了分晓,不单你们这14集团军,整个战场七八十万人,都被我们各个击破、逐个歼灭。打完这一仗,天下大局就定了,蒋委员长就是想打下去,他也没什么兵了。”

老旦低头喝水,热水流进身体,冲淡着满身的阴郁。“你们后来都在湘西么?”老旦端着杯问。

“之前都在,也去江西待过一阵儿,鬼子投降后就出来了。”肖道成像拿不准一样犹豫了下,又说,“阿凤还常念叨你,要不是你,大家就都死在山路上了。”

“她还好吧?”老旦坦然道。

“还好,她很好,她在师政治部工作。”肖道成微笑着,似乎在刻意表达什么,又仿佛在隐瞒什么,但老旦都听不懂。

“那就好,兵荒马乱的,能活到今天都是福气……”老旦放下了杯子。

“老旦,以后……有何打算?”肖道成歪着头问。

“败军之兵,怎敢有打算?”老旦也把头歪起来。

“看你这话说的……”肖故作不屑,“我们的传单你看过吧?就是没看过,喇叭里喊的也听见了。我们对俘虏的政策是开放的,是去是留随你挑,但绝不杀,这和你们可不一样。”

老旦心里一惊,他想起夏千枪毙的那十几个共军,想起那个抽他烟锅的老兵,虽然是上面的命令,可这笔账他跑不了,共军能饶了?

“事情变得这么快哩,还没想……”老旦苦笑道。

“不着急,慢慢想,有任何想法,立刻让人告诉我,行吗?”肖道成说完站起来,又给他们递了两支烟。

去战俘营的路上,老旦夹着脖子闷闷不语。二子和杨北万倒走得颠颠儿的。几百名战俘排成四队,走在共军列出的甬道里。一排排枪口下,国军弟兄们衣衫褴褛,形容惨淡,彼此都没了招呼的兴致。共军的红旗插满一路,在风里嚣张作响。路边有很多得胜回来的共军,或站或蹲,抽烟嘬牙抠脚丫,有说有笑地看着,不时有人打趣着这些俘虏:

“看你们这帮鸡毛那小样!服不服……啊!你瞅什么瞅?早让你们投降就是不听,饿得都他妈跟狼犊子似的!活鸡巴该!”

“嘿,那个光屁股的兔崽子!把鸡鸡给俺夹起来,让咱们这边的文工团看见了,像怎么一回事哩?”

“等一会儿吃包子的时候可别噎着,也别往裤裆里拢啊,吃完了有种的就跟爷回去接着打老蒋!”

“抗日的时候不见你们,鬼子一投降了,你们就蹿出来抢地盘儿,跑得比兔子还快,倒会吃现成的!”一个兵歪着帽子喊着。

“放屁!”队伍里有人应了一声。

“谁喊的?妈了个巴子的,出来!”几个共军不干了,在小山坡上哇哇叫着,有的还拉着枪栓。俘虏们也停下来,两边拿枪的战士有些慌,却不知该怎么办。

“刚才谁喊的?有种喊没种出来,龟儿子长鸡巴没有?”那个兵也站起来。

俘虏中一个头缠纱布、胳膊吊在夹板儿里的军官出来,走到小山坡下:“我喊的,老子说你放屁!”

“你个龟儿子的,反了你啦!”那个歪帽子共军端着枪就要冲下来。

“老子民国二十六年打鬼子的时候,你八成还在四川嘬你娘的奶吧?抢你们的地盘儿,你个龟儿子倒讲得出口?”这人口气好硬,老旦不由为他吸了口凉气。

几个共军脸或红或青,一个粗壮的冲过来,凶巴巴抓住了他的脖领子抡拳头要打。旁边的卫兵不干了:“干什么你们?打俘虏可违反纪律,你是哪个部队的?”

“打就打了,老子拎脑袋干了这么些年革命,还怕处分?”歪帽子共军挣开卫兵,一拳打在那军官头上,他立刻倒了,一串血洒在雪地上。

国军弟兄们不干了,围过去推开打人者,有人指着山坡骂起来:“你妈个逼!抓我们可以,这么埋汰人,老子可不干!

“一群没人性的东西,我们当年跟鬼子打武汉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如今憋足了劲和我们干,真以为你们占理?”

没有人想讲理,双方吵打一团,拳头脚的都上了。共军毕竟有枪,一个个端了起来,有人朝天打了一枪,可这些人哪里在乎?于是又有人打了一梭子,双方这才分开。老旦见此也走过去,正要骂上两句,却见那军官站起身来,扯掉头上散落的纱布,指着打人的家伙说:“娘们儿样的力气,亏你长了个男人样,有种再来?”

歪帽子共军可真火了,掏出手枪拉开了火,顶住那军官的头:“反动派!老子就毙了你!”那军官动也不动。

“干什么?干什么?”国军弟兄们涌上来,守卫的共军忙两边推着。老旦火烧脑门,也想凑过去给那歪帽子一下,却被二子拽着。

“都别闹了!”军官回头大喊一声。这一回头,老旦登时认出来了,是那个一只眼的宪兵队少校,被他打过一拳那个。

众人静下来,少校看着举着枪的歪帽子共军,往前走了一步说:“小子,枪不是这么吓唬人的,你学着点儿。”说罢他猛地出手了——谁也没想到他会出手,那胳膊还在绷带里吊着,呼地就伸出去了。他一掌削在对方握枪的手腕上,紧接着一个反扣拧过去,撩起左腿踢在他腿窝里。歪帽子共军定是料不到,打仗或是块好料,这近身搏斗却一窍不通,登时被他这几下弄稀松了,手里一松,手枪已被少校夺了去,反过来顶在他的脑门。

“放下枪,放下枪!”一大群共军对着少校举起了枪。少校视若无睹,只将枪口抵着歪帽子的脑门。国军弟兄们都惊得傻了,老旦也愣在原地。歪帽子脸色煞白,死瞪着这一只眼的少校。

“小子,你记住,你们这不叫胜利!”少校说罢猛地推开他,退后两步,枪交左手,右臂陡然耷拉下一截,他竟用这断臂夺了枪!少校转过身来,慢慢将枪对准了太阳穴,像要点一支烟那么慢。他一下子看到了吃惊的老旦,本是冷冷的脸,苦涩地笑了下。

“中华民国万岁!”

独眼上校高呼着开了枪。子弹扑哧穿透了,却没带出什么,好像那头里的血肉已经随着失望和眼泪流干,直到他沉沉地倒下了,脑浆才喷了满地,染红了那只惨白的瞎眼。

歪帽子怔怔地站起来,看着少校的尸体发愣。老旦骂了声娘,扑过去抡拳就要打,二子和杨北万早有防备,一个搂脖子一个搂腰,又有弟兄上来捂他的嘴,三个人硬是拖住了他。

“俺日你妈……你个狗操的……从你妈屁眼儿里钻出来的货,来啊……拿枪来啊!”老旦躲着那人的手,恶狠狠地骂着。歪帽子怔怔地看着他,垂下了眼。一支部队跑来,迅速拦在两边之间。他们带走了歪帽子等人,押送部队推着老旦,国军弟兄也拉着他。刚才骂人的共军们有些蔫了,一个个转身离去。

“把尸体抬走,放这儿不好……”一个当官的说。

二子拉着老旦的胳膊:“走吧,旦哥,走吧……”俘虏们也跟着劝了,大家叹着气,看一眼少校的尸体,准备继续前行。

“都等一下!”老旦对大家喝道。他挣开二子,立正身体,面朝上校的尸体大喊一声:“敬礼!”

众人都立正了,哗哗举起了手。几个共军立正一旁,等他们放下了手,才将独眼上校抬上了担架。

“俺还打过他一拳呢……”老旦轻轻地说。

“你打他没错……”二子说,“他也没错。”

一大群俘虏坐在地上,讲台后面的土墙上贴着十几个认不得的大红字。中间两个人头像高高地挂着,也都是生面孔。几个军官坐在一张长长的桌子后,看着俘虏们都坐下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军官咂了一口水,尖着嗓子开始训话。

“都坐好了吧……嗯,诸位好,我奉命和大家沟通沟通,说说我们的政策,想听的要认真听,不想听的也坐着别乱动,丑话说在前面,请诸位先明白眼下的态势。”尖嗓子长官喝了口水,又说,“原本要把你们里的很多人交到后面去审问的,尤其是军官,但是呢……现在的战局大概你们也清楚,没什么秘密可言了。我想几天之内你们这几个集团军就会被全部歼灭了,这个……很快全国战场上的所有国民党部队,也会被我们彻底打败并歼灭了。所以,你们首先应该感到庆幸,这个……你们早一点脱离国民党反动派的立场,就可以早一天弃暗投明。稀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到今天一定要明白了。”

老旦低头听着,倦意爬上眼角,他不喜欢这人的声音,这话他肯定说了无数遍了吧。二子不安地望着四周,凑到他耳边说:“没有机枪,看共军那眼神儿,不像是要突突咱。”

“你们原本和我们的战士们一样,都是穷苦人,都不愿意打仗,大多数人是被逼的。这个……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领导下,我们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本来就要结束战争,恢复生产,开始国泰民安的新生活,可蒋介石独裁政府不干,鬼子前脚投降,他就派你们来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了,这个呢……就发动了全面内战。抗日的时候他消极抗战,让鬼子占了大半个中国,等我们好不容易把鬼子赶出去了,他就来摘桃子,还让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这个么……这是所有中国人民都无法接受的!”

尖嗓子长官夸张地拍桌子,一桌子玩意儿震得跳起来。老旦身边一个小兵也抖了抖,老旦斜了他一眼,臭兵娃子,比杨北万大不了多少,却还不如杨北万有见识。尖嗓子长官的话太过刺耳,独眼少校尸骨未寒,老旦听得真是反胃。消极抗战?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自己的战友死了成千上万,好多仗打不过鬼子是真的,拼光了也是真的,但是这个……好像并不消极啊?在武汉和长沙、常德、重庆,老百姓不都是和国军一块打鬼子么?他们送粮送衣也都是自愿的,国军这个……没有抢老百姓的东西啊。

“国民党抓兵抓丁,搞得民不聊生,你们刚想重建家园,就被抓个干净。我们的解放军战士可都是自愿参军的,家里只剩一个老娘,都要把儿子送上前线。这个……国民党反动派把中国人民陷入了水火之中,哪里顾穷人老百姓的死活?你们这里面,这个……有多少人是被抓来当兵的?”尖嗓子长官伸着脖子问。

“我是!”杨北万弹簧样蹦起来。老旦想拽下他,却已晚了。

“我家几个兄弟,都是被他们抓来当兵的,家里就剩下老爹老娘,我们不来当兵他们就要砍掉我这两个手指头,说是怕我们参加解放军!”杨北万举起中指和食指,激愤地大声说道。

“俺也是!”

“我也是被抓来的!”

十几个人相继站了起来,大多是些个年纪不大的。

“俺也是,他们说了,俺不参军就剁了俺兄弟的头!”二子竟也站起来,指着老旦的头喊着。老旦皱眉看着这愣球,可他说得没错呢。

“你?你哪一年被抓来的?”尖嗓子长官疑惑道。

二子挠着头:“俺……三八年被抓的。”

“那也是被抓来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能抓兵!”尖嗓子满意地点点头,两手平伸指尖朝下晃了晃,示意大家坐下,接着说,“你们定是都知道,国民党反动派是怎么对待被俘虏的解放军战士的,而我们这个……又是怎么对待你们的,我们的军官是怎么对待同志们的。战场上的这六十万解放军,从司令员到普通战士,这个……吃穿大家都一样,都称同志,连我们的毛主席都是住窑洞,穿着和我一样的棉袄。你们的军官吃的和你们一样么?穿的和你们一样么?你是个军官吧,这个……说你哪!站起来!”

尖嗓子伸出一根又瘦又长的指头,坚定地指向这边,老旦等几个军官互相看着,不知它指着谁。“说你呢,那个脸最黑的中尉!”尖嗓子哇哇叫了。这下再无悬念,比旁人黑出一圈儿且穿着中尉军服大衣的老旦站了起来,心狂跳着,他知道这不是害怕,是被拎出来站起的紧张。

尖嗓子眉毛倒竖,眼睛喷火,正义的目光像要把老旦剥光似的。老旦没经历过这样的过场,两腿还真的簌簌发抖了。

“别的兵连裤子都没得穿了,你还穿着军官的大衣,你叫什么,什么职务?”

“报告长官,俺叫老旦,是第14军105师307团3营营长。”

一地的俘虏私语起来,捉耳朵咬腮帮,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说中的家伙。听说他南征北战,军功无数,青天白日啥的多了去了,军功章就一小麻袋,据说还见过蒋委员长……而且对弟兄们很好,拳打过宪兵队的王八蛋。

尖嗓子显然不知他的底细,抱着胳膊对他说:“你这是什么名字?都这时候了,还敢隐瞒真实姓名?”

“俺就是这个名儿,爱信不信!”老旦恼火起来。

弟兄们见他作难,晓得他的都纷纷点头,还有的脑袋藏人堆里说:“他就这名字,都是这么听说的。”

尖嗓子略觉失望,喝了口水继续问:“你有没有欺压过老百姓?有没有欺压过你的士兵?有没有杀死过解放军战士?说!”他说罢又想拍桌子,手到了桌面却轻了,顺道拿起根烟来。

老旦耷拉下眼。前两个都是扯淡,但最后这个确实有,认还是不认呢?思索片刻,他抬头道:“长官,俺家在河南农村,也是穷苦人出身,刚才俺兄弟说了,三八年俺也是被抓去的,抓去也是打日本,不想去俺就没命了。可这一走,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娃,十年了,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俺却回不去。俺和弟兄们想的一样,仗打完了早点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军为咱们穷人打仗,关照咱们家里,俺早就带着他们过来了。”老旦最后一句说得底气十足,本来么,这也是正理儿,国民政府说话不算数也是真的。

俘虏们纷纷点头,附和说是。尖嗓子再度失望,拎老旦出来批判并没激起民愤,这算盘打花了。老旦后面的话没错,这老家伙还算懂事,虽然身经百战,却并没有什么臭架子。38年是个吓人的日子,尖嗓子那时还剃着阴阳头在山坡放羊,自不敢和这老兵痞比资历。

“嗯,你先坐下。军官也好,士兵也好,国民党反动派一骗到底,这个……其实原因就在于他也是穷人!他是老兵了,打鬼子定是出生入死,可是蒋介石呢?这个……不让他回家,还派他来打内战,和曾经一起抗日的兄弟部队打内战,这哪里是个头?听你口音是河南的,那里日子不好过啊,就说一个黄泛区,这十年寸草不生,瘟疫流行,病死饿死的人好几百万,这可都要拜蒋介石所赐!”

尖嗓子结结巴巴的感慨陈词,把俘虏们说得眼湿了,心酸了,不少苦孩子出身的弟兄受不住了。尖嗓子的话挠醒了心,挠痒了眼,一个哇地大哭,一片人便开始陪泪,还有几个在那儿干号。不是河南的,被弟兄们这凄凄惨惨地一撩,也都吧嗒落泪了。杨北万像死了娘,哭得邦邦头撞地。二子不知哪里又找出了眼罩戴上,奶妈一样拍着他的背:“乖啊,娃,别哭了啊,别哭了啊。”可他那只眼却红了,看着地面一堆烟头出神。

翠儿和孩子到底活着吗?顶过来了吗?村里真的像黄牙长官说的那样么?这不敢想的问题像身上看不到的伤疤。一家人如此苦命,还是因为太过穷苦的来历。这十年本也攒了不少钱,五六百块大洋总该有的,却飞的飞没的没,身边竟没剩下多少。二子前些天还在遗憾,那几年一千块大洋都拿命换来了,最后竟还是个乞丐。离家这么近了,万一能回去,让老婆孩子看到这副穷酸样,可怎么臊得起?不知不觉中,他也缩起肩膀啜泣起来。

尖嗓子满意了,拿起冒热汽的水杯咂了一口,冲着另一个军官抬了抬下巴,那人看样早憋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操着东北口音说:

“弟兄们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咱们穷人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呀?不瞒诸位弟兄,俺原来就是国民党,俺家是辽宁农村的,俺在东北为蒋介石卖过命。咱们在前线玩命打解放军,可是郑洞国那个王八羔子却烧了我老家,杀了我那瞎眼的爹,饿死了俺的老娘,俺家两个妹妹要出长春城去找解放军,都被国民党的机枪打死了。可俺一直跟着廖耀湘,玩命地和解放军干,直到解放军俘虏了俺,俺才知道有这回事。弟兄们哪,咱们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咱穷苦人翻身的日子啊,只有拥护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过日子啊!”

这东北侉子声泪俱下,说得一众俘虏更是痛不欲生。新兵们牵肠挂肚,玩命地想家;老兵们痛心疾首,悔不该上错了船。尖嗓子微笑着,昂着下巴站起来。

“大家都别难过了,从现在起,咱们都是……这个……穷苦一家人。你们要是愿意,就参加咱们解放军,打倒蒋介石个狗日的,拥护共产党毛主席……这个……成立我们穷人的新中国,彻底消灭地主官僚和资本家们对劳苦大众的剥削和压榨。你们要是不愿意,就回家去种地,部队会发路费和……这个……返乡证明给你们。如果你家乡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过得好了!如果你的家乡比以前更好了,你们愿意就再回来参军。大家肯定都饿了好久了,先吃点东西……这个……再说!”

尖嗓子一招手,两个小车变戏法般从后面推过来,系着围裙、戴着袖套的炊事兵一把掀开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热腾腾的馒头和包子垒得像小山一样。俘虏们登时崩溃,大牙都要馋掉了,他们不由分说排着队,老旦落后了,只能排去队尾,被前面的二子一把拽进去。

“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架巴?”

俘虏们每人领到两个包子和一个跟步兵雷差不多大的馒头,放开腮帮子大啃起来,有的一边啃一边流泪,吃得猛了,噎得伸脖子翻白眼。共军战士早有准备,忙端过去几碗水给灌下。一地人闷声咬着,老旦和二子坐在一块儿,叉着包子和馒头也攮了个够。包子吃下去了,老旦觉得尊严也吃下去了。这是他军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这滋味不好。和一群大头兵毫无二致,狼狈地蹲在一处狼吞虎咽,他这么多年豁着命攒起来的军威荡然无存。仪容肮脏不堪,没有人给自己谦让,为了抢到一头咸菜,老旦被人狠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几个共军长官前面。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着这些弟兄的丑态,泛起淹没一切的心寒。

“大势已去!”

老旦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国军看来是输定了,连自己这样的老兵都没了悍气,被共军的几个馒头和一通讲话就消灭了孔武,这些新兵又如何能够让国民政府回光返照?但……这样不是也好?反正是中国人最后当皇帝,共产党还能比鬼子恶?得了天下,还不是得让自己回家?蒋委员长对他说的那番恳切的话或是真心,但他有再好的愿望,终归敌不过这场战争带来的变数。

思想教育,政治鼓动,他们让俘虏们重新认识共产党和解放军,了解他们的纲领和力量。解放军部队确实大有不同,纪律像钢铁一样,说干啥毫不含糊。他们总是热情高涨,每天干活都唱着不同的歌,挖战壕运装备没人偷懒,没人抱怨,也没有吊儿郎当或是胡作非为的。跑来跑去的解放军士兵都挂着自然自信的笑,对冲锋打仗像是要娶媳妇般兴高采烈。一支连队经过战俘营,看那一身武器弹药,定是去打冲锋。他们摩拳擦掌有说有笑,像去看大戏一样不在乎。俘虏们自觉丧家,蔫蔫地看着。这一连没人来找事儿,还有人对大家挥手,有个脸长的还跑过来大声问:“有泰安的没有?有泰安的老乡没有?”

当官儿的立刻出现,将他揪着耳朵扔回去。老旦坐在一旁,看着共军部队一支支过去,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着。他们上下都称同志,互相敬礼,一个连坐地上抽烟瞎聊,一声令下哗啦就走。不少人边走边吃,官兵吃穿真都一个球样。老旦心下叹服,却不明道理。国军部队里如麻子团长、杨铁筠、王立疆等好军官的确不少,却也有众多一无是处的酒囊混蛋,他们在后方吃得膘肥,小手套甩来甩去,却不干正事儿,上了战场就一团稀松。老旦想起在重庆酒馆儿里开导自己的那三位长官,除了琢磨如何站队,如何保全,何曾想过如何打赢那场战争?

老旦叹了口气,徐蚌战场这么大的决战,国军的那股劲儿确实没了,之间的协作也没了默契,武器再好,劲儿却分散了,又怎么能赢?

老旦喝下半碗二子端来的水,水味很足,带着淡淡的涩。这水已经有家乡的味儿了,它熬出的粥好喝,煮下的面条筋道,就是洗澡都爽滑滑的。此地离河南不过千里,开着吉普车也就是两天的路。可这一战输了,回家的路或也断了,干了十年兵,就和个叫花子一样回去?除了那一堆要生锈的军功章,就是这一身伤痕了。老旦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共军派出一拨拨的工作人员,对俘虏的耳朵轮番轰炸。战俘营里进来一些,便又出去一片。二子和杨北万都等着他,老旦却始终不表态。熟悉的兵越来越少,饭菜越来越香,这一晚竟然还有一杯酒,他们说今晚吃饱喝足,去看文工团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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