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冲是这乱世的隔绝之地,没有炮声,没有空袭警报,也没有消息吓人的报纸。只有青山绿水,腊肉烧酒,清晨的鸟叫虫鸣,傍晚的炊烟飘散;这是腊月的热炕头,是上天的恩赐;这一切又理所应当,板子村就活下他和二子,阎王怎忍心斩尽杀绝?老旦开始猜想结束的日子,它遥遥无期,又似乎不会太久,谁赢了,总要让老百姓过活吧?而这念头又令他沮丧,大山里酒肉再好,炕头再热,终是他乡的,是苟且的,是沾着泪的,是半夜里总闭不上眼的。
听到海涛带来的消息,老旦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得回去了。
麻子团长带全团执行撤退清扫任务,炸桥梁,毁工厂,烧掉一切,在鬼子军官可能进驻的地方埋设定时炸弹。本来还算顺利,只是撤离时发现了几百个城南仓库里的伤兵,被人忘了。麻子团长下令带他们一起撤退,行动因此迟缓,被鬼子突击部队截在了湖北通城。
海涛在长沙得了消息,路上带了三匹马,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跑回了黄家冲,人累得和条腊肉似的,搀着都站不住。他给麻子团长做过警卫员,自是心焦。
“赶紧说,他们现在如何?他受伤没有?”老旦问出一串,也不管海涛那要咽气的样。
“高团长……派了……几个弟兄……到岳阳……汇报状况,请求……支援,我遇到了这个送信的……都问明白了,他走的时候……麻子团长只受了轻伤……没事……”海涛帽子上有个子弹打出的洞,不知这凶险哪里来的。
黄老倌子要来地图,几人看了看。
“离得不远……”二子说。
“那也要三天……”老旦皱眉说。他肚疼如针刺,挣下了床,脚微微发飘。武汉撤退一个月,通城已然沦陷。消息断绝,扑过去和瞎子一样,全团还剩两百人,连伤兵足有五六百人,既然突围不成,又如何能去解困?通城八成早炸个稀巴烂,找人谈何容易?
老旦喝下口水,漏斗样坠下去,沉甸甸到了下面。黄老倌子眼不眨地看着他。老旦心血翻腾,腹鸣如鼓,背后浮出冷汗,一股热气却冲上头顶,他听见牙咬得咯咯响,觉得要有什么东西泄出体外,撑得鼓鼓,太阳穴霍霍跳着,胸口蹦蹦响着。他本想说一句不着四六的话,但这句话出来却变了味道。
“老爷子,俺要带弟兄们回去。”老旦说。说完了这句话,觉得冷意和热意都退去了。
“这是有去无回。”黄老倌子紧接着说,“照麻三的脾气,他死了。”
老旦捂着肚子,流着冷汗:“老倌子,别人兴许就罢了,俺不是那么豪壮的人。可他这事儿,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旦忍着疼说,第一句话定了调子,后面便说得顺理成章,这话几乎感动了自己,让肚子更难受了。二子撅着嘴塞了根烟,他忙接过来抽,像要渴死的人喝了杯水那样,心中平静,肚子便好受多了。
黄老倌子的脸平静着,老旦有些失望。他推着老旦坐到床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却不抬头。屋子里安静下来,都等着老倌子的话。
“你和他一个德性,都他娘死倔,麻三这死脑筋!部队留他断后,定是说得冠冕堂皇,当官的却早早跑个干净。”黄老倌子鼻息里哼出重重的不满,带着早就料到的味道,“去吧,带上些我的兵。告诉他,他麻三欠老子几条命,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着地上一处。老旦惊惶地看着他的手,它抖着,颤着,像要戳穿脚下的土地一样。
老旦心中发热,脸也热起来,他扶着大腿说:“老倌子,去也是悄悄去,人多反而目标大,就俺们这几个人,够使了。”
黄老倌子哼了一声,呼地站起,走去窗口背着手。他那腰杆挺得笔直,虽然肥胖,仍现出军人的站姿。他石头一样不动,乌云在窗外的天翻滚而过。老旦刹那感到这老汉当年的军威,那定是叱咤风云的一番经历,不知有多少弟兄曾为他甘心赴险,以命相护。老旦想起扶着杨铁筠拉手雷的那一刻,那些杀回来救他们的弟兄,那些倒在身后的生龙活虎的身躯,心里的疼压过了肚子的疼,心里的愧又压过了全部的疼,令他几乎流下泪来。
“人活一辈子,最紧要就是要讲一个‘义’字。”黄老倌子点了点头,硬硬地转过身来,白花花的胡茬根根挺立,好像刚刚长出来一样。老旦望着这豪气的老汉,不由得矮小起来。
“你们从长沙奔岳阳,看情况再往北。我让二当家在岳阳等着接你们回来。”黄老倌子说罢,掏出个小布包,倒出块生锈的勋章,看了看,递给老旦说,“找到了他,给他看这个,当年我救过他的命……你就说我快不行了,有话嘱咐他,让他回来见我!”
老旦正要回话,房门跳进了徐玉兰,后面跟着红着半张脸的小色匪。她一副惬意打扮,手里拎着酒肉,见黄老倌子在这儿,面容一惊,想原路退回去,被黄老倌子喝住了。老旦不由看了下二子,这小子猜得可真准。
“你做的好事!老旦到底哪里惹了你,你竟要辣死他?拉死他?”黄老倌子简直是暴喝了,老旦第一次见他如此发火。徐玉兰咬着嘴唇,眼睛滴溜乱转,脸上红白交替。
“我纵着你,惯着你,是不想让你死去的爹挂念,让你当个三当家是为了历练,不被人欺负,可不是让你变成个女魔头!早知如此,就让你早早改嫁了老山匪,倒也省事!”
徐玉兰撅了嘴,看着地面一言不发。老旦见玉兰难堪,忙插话道:“老倌子息怒,三当家请俺喝酒,那是看得起,俺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倒怪不得她……”
这话太假,估计是没人信的,玉兰却瞥来感激的目光。
“三当家这不也来看俺了么?老倌子莫冤枉她,她被你宠坏了,是霸道了点,但对山寨来说,未必是坏事呢。”
黄老倌子板着脸走向门口,迈出去的时候对徐玉兰说:“让你的神婆把老旦治好,再给他们几个念念咒,他要拎着脑袋去救人了。”
说罢老汉和众匪就去了。徐玉兰犹豫着要跟去,黄老倌子回身瞪了她。她便停了脚步,手脚局促起来。小色匪给她递上一个橘子,被她一巴掌打飞了。
“三当家的,不劳你挂心,俺好得差不多了。”老旦见她慌张,倒不好意思起来。
“嗯,拉得是差不多了……”二子笑呵呵补了半句。老旦怒视二子。二子贼不走空,抓跑了他的烟锅:“三当家的,旦哥可想你了,拉一泡就念叨你一句……”
徐玉兰陡然变脸,作势要打,二子猴儿一样蹿出去,撞见端着脸盆来的麻子妹。他倒干脆,拉着便走。麻子妹见徐玉兰在此,张嘴就要来狠的,被二子蛮力拽出好远,骂骂咧咧地同去了。
“嗯,你要去干吗?”徐玉兰侧身问道。老旦哦了一声,将事情简单说了。
“别让璐颖妹子知道,免得她担心……”老旦最后说。
“我跟你们去!”徐玉兰露出喜色,一步步蹭过来。
“那可不行,俺们一帮老爷们,带你个大姑娘,可怎么干活呢?”老旦摆着双手,知道她是凑乐子去的。
“我可以女扮男装,头剃了就行,脸再抹黑点儿……鬼子认不出的……”徐玉兰放下手里的酒,跳到老旦身边坐下,床上多了个人,一下子弯下去。她的胸脯也随着荡漾起来,老旦忙站起身走去一边。脸遮得住,那两团大奶能缩回去?
“三当家的,你见过鬼子么?”老旦故作正色问。
“没有,我想去宰几个,叔叔不让。”徐玉兰嘴一撇,踢掉瘦瘦的鞋,在床上荡起了双腿。
“你还是先听他的,让你的神婆过来治治我,我们明天就走。”老旦木着脸说。
大伙儿开始表态,海涛自不用说,玉茗还是“只听你的”那句话,大薛直接点了头,眯缝着眼看着二子,二子支吾了几句,见老旦瞪着他,一跺脚也去。梁七脆弱的肠胃已被折腾得日日拿茅房当家,忙不迭地举手同意。朱铜头摸着肚子闷声不响。老旦让他再想想,他没打过仗,不要求他跟着。明天一早就启程,各自收拾齐备。
“你个龟孙儿,关你球事?又要逼着俺和你去送死……”人都走了后,二子蹲在凳子上恶狠狠地撂了一句。
“咱死不了的,俺觉得。”老旦嘟着嘴说。
“觉得你个屁!”二子跳下来说,“咱一次次玩命,板子村的兄弟玩没了,身边几百个兄弟也玩没了,咱命大得让阎王都怕了,阴曹地府早盯上咱了,你还感觉?俺感觉可不好,糟得很哩。”二子气愤极了,烟锅磕得都要断了。
院里跑进个人,咣咣地拍门大喊:“你们这又是干啥去?我哥不是说让你们待着等他么?这才回来几天,就又要出去撒野?”竟是麻子妹,她这么快就冲来,定是揪着哪个兄弟套了话。
“别瞎嚷嚷,你哥来了口信儿,俺们几个要和部队会合去,这是命令呢。再说俺们的新军功章还没着落哩,等俺报了到一起取回来,都送给你,到时妹子你拿着做剪刀做夜壶随便……你先回去,俺光着屁股哩。”
“你回了部队不就又上前线了?那还咋个回得来?你们去了他还能回来?你骗鬼哩!光着屁股怎地?俺又不是没见过!开门!”麻子妹抬脚便踹,木头门松垮不堪,咔嚓就烂下一块。老旦无奈,只能开了。麻子妹呼地弹进来,拿着给他的药。
“鬼子还在武汉,长沙一时半会儿的哪有仗打?俺们争取拉他过来,老倌子都给了信物,下了死命令,妹子你为啥连俺都信不过?俺们明儿一早就动身,你也给俺准备点药和吃喝呗?”老旦嬉笑着伸手拿药。
“俺就是不信!要不就一起去!”麻子妹一把打开了他,气呼呼坐去门口,浑身的肉挤成轮胎似的。老旦陪她坐下,见要哭了,知道骗不了她。
“妹子,俺不放心你哥,不拽他,他不会回来的……”老旦拍了拍她的肩膀,麻子妹却抓住了他的手。
“俺想哥,俺就他这一个亲人了……”麻子妹抬眼看着他,老旦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被看得头皮发木,肚子又隐隐地疼起来。
徐玉兰叫来了山寨的神婆。说是神婆,更像个要饭的疯子。她留着半尺长的指甲和三尺长的白发,双眼像对鲜红的辣椒,一嘴牙齿像故意掰歪,用锉磨过,竟没一个方正的,这还罢了,那一身臊臭堪比霉豆腐加臭豆腐。老旦被她瞪得发毛,熏得要吐,她坚硬的指甲在他浑身兜兜转转,刺来刺去,敲出瘆人的声音。徐玉兰看着老旦,眼睛睁得老大,见老旦被这神婆吓得怯怯的,就呵呵笑起来。神婆让老旦闭上眼,开始念经,边摸边掐,推滚他笨重的身体。那双可怕的手无处不去,摸掐得老旦冷汗周身,最后竟隔着裤衩揪住那串玩意狠狠一拽,老旦七魂揪走了六魄,啊呀大叫,捂着下面咕咚掉下了床。
“老逼!你做甚?”
老旦大骂,那玩意火辣辣地硬起来,肚子里肠鸣胃叫,后门一吞一吐,一串响屁轰隆隆就放了出去。徐玉兰捂着鼻子退后,指着老旦满脸羞红。神婆眼都不抬,收拾东西拔腿便走。她走了几步,回身指着老旦那里,眯缝着眼说:“好一条腊肠,好一条腊肠呢……”
老旦怒不可遏,跳起来要翻脸,神婆早迈出了门。徐玉兰揪住了他:“好了没有?神不神?”
老旦揉了揉肚子,顿觉浑身通泰,冷汗化作畅意,热流游走着全身。小色匪在门口哈着腰看,见徐玉兰瞪他,刺溜就没了影。这神婆果然好手段,只是如何知道扯鸡巴蛋能治疗肠胃?袁白先生可从没说过这种路数。老旦啧啧称奇,见徐玉兰娇喜得意,俏丽的笑脸和丰满的身躯似收似放,那里便直通通横斜竖挑。老旦大惊,又大羞,忙坐下四处摸烟。眼前伸过一只葱白的手,递过一根细细卷好的烟。老旦抬头,只见徐玉兰那张比饺子皮还要白净的脸,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了。
天亮时分,黄老倌子来村口送行。他穿着浆好的长黑衣,秃头在黎明里烁烁放光。老兵们带了好酒,女人们打包好腊肉腊肠腊鱼和梅干菜。二当家的一身皮扣,腰插双枪,背后是柄可怕的大刀。黄老倌子挨个给六人敬了酒,老兵们也全都满上。正要辞行,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狂奔而来。他跌撞着扔下行头,给老旦和战士们敬了个礼。大伙都笑了,二子拍着朱铜头说:“咋了?怕我们回不来没人付你的药钱?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过了?”
“我脸皮子再厚,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咯噔啊,昨晚上一宿没睡,你们一走,我这心里就没着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间球事也没有!老哥、兄弟们别嫌弃我就行!”
“咋说的呢……快把老爷子这杯酒喝了,咱们上路!”老旦心下感动。黄老倌子却不买账:“废什么话?喝了酒快走!当兵哪有你这样的?”
大早晨的,热乎乎的烧酒下肚,众人都成了大红脸。老旦等人纷纷拎枪上马。山中空气清冽,山口郁气腾腾。冬至已过,湘中的黄家冲还是深秋景色,山林里雾气薄掩,鸟雀争鸣,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亮晶晶的露水凝出诡异的光。回眼望去,黄家冲青烟袅袅,睡醒的鸡鸭鹅咯咯咕咕,那声音如此亲切,让老旦留恋起这安逸的山村。黄老倌子仍在村口遥望,如钟似鼎,黑衣轻轻抖动。这个把月恍如隔世呦。半山腰一个苗条的身影挥着双臂。老旦认出那是没有扎头发的徐玉兰,她在竹林里像只蹦跳的白羊。但这一切只是片刻,他只听见徐玉兰在山坡上嗨呦呦地呼喊了几声,一切就消失在雾气和吱吱呀呀的车轮声里了……
穿过益阳,到了岳阳,也就到了两湖边界。一路无惊无险,人们都在往后跑,他们反倒往回去,有脑子的都知道这伙人不好惹,躲之唯恐不及。二当家黄贵让人送了飞鸽信儿,这一路还有吃有喝,只是人们都在问:你们回去干啥?不知道鬼子打过来了?你们是想趁火打劫国民政府,还是抽了羊角风?
看地图,通城百里在望。老旦带着弟兄们到城北住下,准备明早过去。城里部队也不少,只看着委顿狼狈,不像在武汉时光鲜。街道两旁躺着不少伤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无人问津。各家各户的门板、棉被、床席、枕套、衣柜,甚至还有装米的大缸,通通被运往城外巩固工事。岳阳城像被路障和铁丝网包起来的粽子,文庙成了炮楼子,岳阳楼周围的高射机枪密如竹林。百姓大多跑路,但仍有不少留在城里继续过活,帮着国军修筑工事。城市不算大,但饶有意思,街道和房屋带着古香,飞檐迂回,菱窗围院,窗户雕着好看的花。而这一切都将化作焦土,如打了几个月的武汉,老旦心中好是惋惜。
从告示上得知,武汉城已成残垣断壁,除了鬼子弄的,还有国民政府自毁的,是为“焦土抗战”。军民全线撤退,武汉城拱手让人。尽管蒋老头子一再强调武汉战役给中国争取了时间,巩固了后方防御,老旦依然心如死灰,守住武汉和守住中国原来是两回事。中国成了一件敞风漏气的破衣服,捂住前胸,露了屁股。百万军民誓死保卫的长江防线一夜之间就给了鬼子,这“主动放弃”,如何接受?弟兄们沉默着,来往的士兵落落寡欢,信心降到了抗战以来的最低点。一退再退,再退就到了西南,那是真正的烟瘴蛮荒之地,人可怎么活?老旦纵不懂军事,也明白武汉的失守将导致鄂、赣大部被日军攻占,湘、渝面临直接威胁。多半个中国已经沦陷,一百万党国精锐部队灰飞烟灭,这么打都打不过,亡国是早晚的事了。蒋老头没准儿会带着部队钻山沟去,老百姓咋办?鬼子占了板子村会如何?像东北那后生说的见大姑娘就按倒,见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翠儿皮白奶大的,模样招人呦……不敢想,但翠儿机灵,定也能如徐玉兰一般想到剃头抹锅底灰的主意。
一早起来,吃饭喂马,大家披挂出发。行至城口被卫兵拦住。守卫部队奇怪,都唯恐跑得不快,这七个家伙还要骑马去湖北通城,不是要去当汉奸吧?任是老旦说破了嘴,城防部队就是不放,老旦也拿不出原属部队的凭证。城防部队不敢放也不敢抓,摇电话报告了头目。老旦一行被缴了械,带进了前卫营指挥所。
先说话的是个上尉,瘦如乞丐,武装带太宽大,在腰上晃悠悠地垂着,说几句就要拎一下。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几个军官打麻将,大早晨的,屋里已是烟气腾腾。见他们进来,瘦猴上尉斜着眼说:“你们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别说是当兵的,老百姓都不让过去……”说罢,他打出一张牌,“四万!”
“我碰!你这么猴急着吃,不怕撑着?”他对面的军官拿起牌,回头看了一眼,又摘出自己一张敲在桌面上,头也不回道,“昨天有两个兵,揣着地图往北跑,出了城才被抓回来,今天早晨毙在城根下面了,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带了什么?你是带头的?”此人又扭过脸,一副不屑样。
“看着不像呢……”还有个戴手套军官,这人打麻将都戴着手套,看来稀罕干净。
“俺是第2军军部特别行动科直属突击连副连长……”老旦决定不说姓名,省得笑着他们,“俺正在等着军部的重新整编,这六个都是俺的兵。”
听老旦报了身份,瘦猴上尉要摔的一张牌轻轻放了,几个军官或揪衣服、或咳嗽着站起来,看着老旦,带着狐疑。
“既是第2军的,怎不在部队里?你们可在长沙呢。”一个矮胖子说。
“俺奉命保护军部要人到湘中去了一趟,任务完成,这又要赶回去。”老旦这话理直气壮,本来也是这么回事么。“如果诸位不信,可以看看这个。”老旦说罢从怀里掏出军功章,这些铁牌子都别在一块布上,几个军官一看就傻了眼,那三等宝鼎勋章可不是一般的战斗经历能获得的,这说明老旦至少是尉级军官,因还是战时才发三等,如果将来大授,鬼知道会是几等。
“老兄,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上面有命令,岳阳城只进不出,再过几天进都进不来了,这满地都是鬼子的奸细呢。你们要过去必须得有师部的命令,或者你们第2军的长官手谕,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硬过,兄弟我……呵呵……这个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换作谄笑,口风却丝毫不松。
“说的是,说的是,你要过去就得有个材料,我这儿得有记录,万一你回不来,我们都跟着吃挂落啊!”刚才搭话的军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假客套。老旦却在想,这几个球攘的货不是想要钱吧?
“几位老兄,实不相瞒,俺们这次去不是部队的任务。俺们突击连半年前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死得就剩你眼前这几苗人了,军里有意让俺们休养了个把月。前些日得到消息,我们的老长官高昱团长和几百个伤兵被困在通城,俺这次要寻他回来。高团长救过俺的命,俺不能贪生不顾,各位给个面子,俺不会写字,画个押留下,把这军功章也押在这儿,回不来也绝不连累大家。俺知道大家也不容易,守城门寡糟乏味,俺自是晓得,这儿只带了这十几块大洋给弟兄们买酒,就给俺这个面子过去,如何?”
老旦说完一扭脸,朱铜头麻利地掏出十几块大洋放在桌上,是从老旦和二子那份里来的,白花花的很是诱人。
“呦呵,可是去炸鬼子机场的河南老旦?”戴手套的军官突然说了话,走来几步。
“没得错,是俺……”老旦木然看着他。戴手套的军官挺起肚子敬了个礼,探过来握住了老旦的手,大清早嘴里扑来一口蒜味。
“哎呀,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也是河南过来的,是192师29团3营副营长钟文辉,高团长也曾提携过俺,咋的?他没回这边来?”钟文辉摘了手套,又和老旦握了手。瘦猴上尉是个懂事的,变戏法般夹了几根烟递过来。
“敢情还是老乡哪!高团长奉命扫尾,带着伤兵跑得慢了,就给堵在半道了,其他情况不明。俺带了他老旅长的命令,非把他找回来不可!”老旦接过一支烟说。
“可就你们几个……”钟文辉诧异道。是啊,这么几根葱去干这么难的事,给谁谁信呢?
“俺们去炸机场,不也就那么一百号人?”老旦不以为然。
钟文辉看了看其他几个麻友,晃着大脑袋说:“弟兄们,要不这么着,老哥你给刘队长……画个押,军功章也别给咱们留证明了,这位老兄仗义赴险,俺信他,但须快去快回。你身经百战,啥形势一瞧就明白,能救自然是好,救不了也只能退回来。各位老弟给俺钟大头一个面子,糊涂过去如何?”
军衔最高的钟大头说了话,麻友们不反对,有人抓耳挠腮地支吾。二子又拿出几包上好的腊肉和香烟放在桌上,说这是黄家冲的山货,给几位长官喝个酒。几人忙惭愧惭愧、客气客气地过去点头了。
“这年头都不容易,我这几位老弟也是五湖四海的,我再拿个主意,吃喝留下,这大洋你们还是带在身上,一路上难免还用得上,要是把高团长接回来,你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这点钱没准还不够呢!”钟大头拿过大洋塞给老旦说。
“这如何使得?”老旦忙推托。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将来说不定还要你照顾周全呐!”
钟大头皮肤黝黑,身形敦实,外八字走得稳稳当当的,不穿军装,定也是条庄稼汉。老旦红着脸拿回大洋,还以为他们要狠敲一笔,原来也是仗义的哩。瘦猴长官见状也借坡下驴,忙张罗着让卫兵备酒备菜,早饭当午饭吃,怎么也要送个行。
一场酒喝到中午,几个人都开始称兄道弟了。钟大头一高兴,把一辆卡车钥匙也扔给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里糊涂,一个劲摆手推辞不要。二子早接了过来,几杯酒灌回去,那几个就躺了。钟大头喝到酣处,抱住老旦说起伤心事,约着打完了仗两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旦被他撩得哭了一场。弟兄们倒识数,没有一个贪杯的,唯独老旦醉成了一团。二子悄悄带足了油,马都留在城门下,众人拆开抱一起的老旦和钟大头,油门一轰就上路了。
被车颠得吐了几次,老旦清醒过来,见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讨水喝。梁七带劲地开着车,对他喊着:“老哥啊,这顿酒没白喝,喝出一辆美国卡车来,这便宜可占得大了!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来的时候那狗日的天气,咱们可就惨了呦。”
“那钟大头也该醒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城头上望着咱们后悔呢!”朱铜头得意道。
“老哥喝得就知道摆手,俺不要俺不要!亏了二子手快……”玉茗说。
“俺还是喜欢骑骑马,这汽油味闻着不舒服呢。”老旦喝下半壶水,洗了把脸,再抬头看,国军溃败队伍出现了。路边开始有弹坑,时不时得下来推车。路边死尸肿得黑胖,苍蝇黑压压地堆在上面。丢弃的衣服、废弃的车辆和大筐小篮随处可见,走不动的人就躺在路边,连伤带病的活不了几天。二子搭了一个传令兵的摩托去打探消息,半晌回来,说鬼子离这里只有五十里地了。
又走了半天,路上已不见人影,成群结队的野狗逡巡在吃光的骨头架子间。开车到了通城外围,老旦决定步行。大家把车隐藏在一条沟里,二子拆了方向盘和输油管藏在地里,这车就偷不走了。望远镜里,能看到通城的一座塔尖,高高挑着膏药旗。半个县城还在燃烧,乌云随暮霭降临,黑压压地沉在头顶。偶尔有一串子弹飞过天空,缓慢如发光的鸟。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在抵抗呢?老旦拿出梳子梳头,把帽子摘下来藏了。
“太阳落了就进去,弟兄们小心!”
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探照灯,他们在城边找到个炸烂的缺口,竟没有防守,他们进去,溜着街边儿往里探。鬼子在施行灯火管制,除了一些冲天火焰,通城遍处漆黑。鬼子的巡逻小队举着火把跑过,尖利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各家各户都窗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县城南部的医院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院子,爬上房顶看去。
街边点着火把,火光撕着黑夜,照亮路边的血痕。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整齐地走过广场,牛皮鞋踩得山响,刺刀映着火光,将月光割成碎片。路的尽头挤着百十个国军战俘,三挺机枪围成半圆对着他们,狼狗嗷嗷地叫着,并没人制止它们。
“是他们吗?”二子问。
“不是,看着是……警察部队。”老旦举着望远镜说。
“救么?”二子又问。
“怎么救?”老旦摇摇头。
一个鬼子军官骑着大马,纵到战俘面前,举着鞭子叽里咕噜喊着什么。警察弟兄分成了两拨,一半人走到了另一边,还有几十个没有动。马上的鬼子随意地挥了下手,几挺机枪便扫射了。警察们割麦子似的倒着,穿过他们的子弹在墙上打出血红的火星,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老旦心揪成了团。枪声停下,几个鬼子上前去检查,看到没断气的就补一刺刀。一个装死的跳起来冲向外边,拖着一条断腿。三个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那弟兄扯得飞起来,直挺挺摔在青石路上。两条狼狗过去咔咔咬了几口,看着不动了才跑回去,瞪着那些投降的人。老旦掐了掐颤抖的手,咽下一团酸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玉茗眼尖,指着更远的地方说。
广场的东北角堆着高高的尸体,鬼子正在往上浇汽油,马车上拉下更多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他们曾点燃的油库,烧得噼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绿,滚着红色的烟。浓烈的汽油和人肉味吹来,老旦反了胃,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这么多鬼子,等后半夜再找吧?”陈玉茗问。
“二子,去周围看看。”老旦轻轻推了下二子。二子点了头,退进了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等着鬼子散去。但零星的枪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以及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说明这个夜会一直继续。这些声音交织成恐怖的夜歌,卷着那些幽魂跌入地狱。大家默然无语,屋子里一片死寂。大薛不停地闻着一支烟,他不会点燃,那会招来狗一样的鬼子。飞虫在屋里角落中嗡嗡作响,老旦听到它们挣扎般的喘息,这异于战场的沉重从心里弥漫,似乎淹满了这间破烂的房子。明月高悬,月光如刺刀的锋芒,笼罩着死去的边城。
一声枪响将昏昏欲睡的老旦惊醒,他抓起了枪。弟兄们看来都没睡,有人轻轻地拉开枪栓。玉茗探头看向屋外,招呼老旦过去。老旦清楚地看到几个国军战士跑来,他们开着枪跳进了院子,后面是十几个鬼子。一个战士被打死在墙头上,倒栽葱掉下去,剩下的三拐两拐,竟然进了后院,头也不抬地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个花坛,偏房里这七人还没来得及从后门出了院子,老旦刚把手枪的火顶上,鬼子就追过来了。老旦等忙猫在花坛和照壁下面。十几个鬼子叽叽喳喳地跟进了院子,正房子里的战士无路可走,朝外邦邦放枪,鬼子们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一棵树下,大薛就在他旁边的水车下面。老旦见鬼子就这几个,对大薛点了头。大薛直起身一步跨去,捂着嘴捅进匕首,悄无声息地放下,走向第二个。老旦等也悄悄摸到鬼子们身后,每人分了一两个。老旦一招呼,不紧不慢的手枪就把屁股向后的鬼子干掉了。鬼子头目惊诧地回过头,正要大喊,见一个壮汉手里的刀直戳过来,凉飕飕钻过了自己的眼睛。
“没事了,自己人,弟兄们都出来吧。”老旦轻声喊道。陈玉茗拔出鬼子脑袋里的匕首,顺手从他身上摸了把撸子。
门开了,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慌张四望。
他们是执行焦土任务的工兵,这个工兵排炸完最后一座堡垒般的混凝土工事,没料鬼子来得这么快,他们没有重武器,机枪都没有,几十人眨眼就只剩四个了,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杀了鬼子抢枪抢粮,如此亡命两天,刚才就准备壮烈了。
他们并不知道307团的动向,说通城里还有不少弟兄呢,但都是散兵游勇,形不成威胁,鬼子大部队都绕奔岳阳东部,只留了两个联队的兵力围剿。城南的仓库群那边还有战斗,有百十个国军依然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边去的。
三个工兵愿意和老旦等一起去找。二子一身血地回来,说路上杀了两个拉屎的鬼子,他验证了工兵的消息,南边仓库仍然在战斗,鬼子围得铁桶一样,但并没有猛攻。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旦忙问。
“说不准,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一两百人两个方向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火力太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退回去了。”二子说完,觉得没回答完老旦的问题,就又说,“如果团长还活着,有可能就在那边。”
“离这儿有多远?”
“摸过去只一袋烟工夫,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走!”老旦立刻决定。他说得痛快,站起身来却犹豫着,不由得四处张望着。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好走。”陈玉茗指着地上的一些鬼子说。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眼睛亮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真是白跟杨铁筠混了一场。
小城面目全非,街道布满砖石瓦砾和发臭的尸体,根本无法走快,十一个人走走停停,纵然穿了鬼子衣服,仍谨慎躲过路上的鬼子。夜长梦多,而黎明更加可怕。老旦恨不得天下公鸡都死绝,天干脆不要放亮。
通城南湖医院突兀如麦地里的稻草人,是为数不多的健在楼房。几个鬼子向楼里喊着话,旁边的民房里还睡着不少。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这百十来号人骨头太硬。任一个连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战士,隔几次就要抬下去一个举着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炮把大楼炸得像马蜂窝,却撼不动筋骨,房子就是不倒。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土碉堡,却啃不动这德国人造的老楼。两天下来,鬼子颇为头痛,只能死死地围住,等着拉来山炮,反正这些国军也跑不了,再围个两三天的,也没准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被楼里的狙击手干掉了两个,脑袋打成了烂柿子,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哄堂大笑,有人应道:“谁说的,咱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让大爷我瞅瞅你的龟头是不是个鳖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格”地骂着,很快又是一炮,炸得烟尘弥漫。
天亮之前雾水很重。鬼子们还是单衣,自是凉得透了,都缩在沙袋后面。头是不敢冒的,楼里面要命的狙击手指哪儿打哪儿,晚上敲脑袋也不含糊,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受冻的滋味不好受,鬼子们龇牙咧嘴地挨着。早饭还要过一个小时,听说会有热乎乎的饭团和牛肉汤呢。百无聊赖间,一队友军无精打采地走来了,看衣服是第10师团的呢,只是一个个肮脏不堪,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伤兵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咧咧走过来,几个鬼子忙比划着叫着让他们趴下,这帮人忙散开跑来。楼里打出一枪,打飞了一个家伙的帽子。他们忙趴到地面上,蛇一样爬到了沙袋后面,拉过了两个担架。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挨枪的人没事吧?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你怎么胡子留那么长啊?这些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呢。这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巴佬,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瞅自己,他挤出一个丑陋的笑,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污垢的大牙,那一张大嘴真是臭不可闻呐,仿佛生出来就从没刷过牙。鬼子被熏得扭脸闭眼,却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
“龟孙儿,爷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九州话好像不这么说?不好,这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喉咙像掰苞米似的碎了。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见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有个家伙勒死了他身边一个弟兄,又把那绳子穿回腰间——这竟是那家伙的腰带?这人边系腰带边看着他,纳闷地躬身过来,猛地将他的脖子扭过去。鬼子听到咔嚓的声音,知道自己那根小脖子被这个中国兵粗鲁地拧断了。
老旦弄死这个鬼子,让弟兄们迅速占了位置。
“海涛快去!”他低声喊道。
担架上的海涛猛地跳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衣服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都看着呢,自是没有开枪。老旦和梁七扔了鬼子帽,迅速把轻重机枪对准旁边的一个帐篷,那里是大楼射击死角,可睡着一个排的鬼子。大薛和二子跑过去把弄两门小钢炮,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朱铜头一个个从箱子里掏着手雷。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悄无声息地成群下楼。百米之外的夹击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情况,过来了十几个人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见平射炮开了火,几个人便炸死在街头。帐篷里的鬼子醒了,眼屎还没揉,密集的机枪便钻进来。没死的鬼子满大街乱跑,躲着扔来的手雷——他们怎么扔得那么远?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枪托砸了个满堂红,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在坦克里叮当乱碰,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冒烟的菠萝手雷。
两声闷响,坦克喷出带血的烟,老旦为里面的鬼子肉疼。这玉茗真够狠的,小坦克肚子里扔进两颗,鬼子不炸成饺子馅儿才怪。可玉茗还不过瘾,操起坦克机枪开始扫射,满街鬼子死得东倒西歪。大薛和海涛在旁边也过足了瘾,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被自己的坦克和钢炮拦住,估计肺也气炸了,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完蛋得不明不白,冲过去的鬼子死得尸首分离,他们全缩在两边不敢乱动。眼见着楼里逃出来的一多半是伤兵,早知如此,还不如昨天就咬牙攻下来。
老旦催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昱团长?”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扭头道:“是307团的高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老旦激动地抓住他。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昨儿晚上……他死了……”小兵见他怔住了,又补了一句,“他是自杀的。”
老旦身边落下一串机枪子弹,从地面窜到墙上,钻得火星乱崩。小兵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颗,人倒了,脑浆子蒲扇样喷在墙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着这面墙,眼里塞满了红色,嘴里喃喃地说:“这不是扯淡么!这不是扯淡么?”
二子扑来,一把拽倒了老旦,冲着他大喊着什么。老旦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血流进双耳,汽油一样烧着,它们痛苦得要焦了裂了。
“二子,老旦!”一个瘦高个子弯腰跑来,攥住了老旦的手。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才来?”这竟是在村儿里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惊讶,后是伤心,然后……是愤怒,他指着满是烟尘的大楼说,“他扔下我们走了,人还在楼上……”
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立疆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二子和海涛发着狠冲进大楼,谁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王立疆在后面喊着:“老旦回来,来不及了,要把伤兵全带走……他在二楼左边!”
外边枪炮剧烈,鬼子增援部队分批赶到了。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漆黑的走廊里,老旦跟着二子和海涛,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昱。
“高团长!”老旦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侧。他想敬礼,却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却没有眼泪。他看着麻子团长那张冰冷的脸,顿觉这世界的无情,顿觉那些希望的幻灭。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晃着麻子团长的胳膊,拂过之处冰冷僵硬。老旦又变作那个软弱农民,他需要这个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撑,是一堵结实的墙。黄河岸边那个战马上威武的军官,那个带着几千人跪下的热血汉子,那个发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汉,就这么走了?
麻子团长胸前有个小小的枪眼,正对心脏,军服被枪口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抵在那儿开火的缘故。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涛站在身后,流着泪敬着礼。炮火在窗外闪耀,厮杀在楼下倾轧,老旦仍在怀疑这个结果,他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还好好的,武汉战况即便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被围在这房子里还有几百弟兄,他会这样就走?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不是这样的人。黄老倌子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邦邦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驴,为啥竟走了这条道儿?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不能消解这庞大的痛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他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悲伤。仿佛此人这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漆黑的深渊。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过他命的军刀,不知给了他多少力量和决心。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无意离去。他后悔在路上没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老旦咬牙跳起,从二子腰里掏出手雷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看了看他,一个箭步抢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着头龇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镐头,眼前铙磬齐鸣,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飞下楼去,二子愤怒的骂声东拐西拐。再睁开眼,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和满地的尸体,那些脚将弹壳踢得噼啦作响,间或趟过一个冒着热气的血洼。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大地蔚然震颤。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几架鬼子飞机轰然掠过,碎烂的大楼正缓缓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满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闪一闪地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烟尘卷起,将周围的一切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嘶喊着,却听不见,不知是喊不出声,还是被那些巨响掩盖。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蓝得受不了,一丝云没有。太阳不知在哪儿,但一切都明亮着。老旦独自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南瓜。汗水从额头滑落,舒坦地流过他的腮边,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滞留了下,汇成一串串滴进松软的土地。风掀起的土沫子落进嘴里,带着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直起腰来,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锄头,看看四周无人,便拉下裤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稍微抖了两下,它便长出那么一截。老旦松开两手,叉腰看着天,觉得正融化在那汪蓝里,下面哗啦啦地射出去,有带子河的流水声。他微微拧着身体,绕着圈浇地,口中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妇不将懒汉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裢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儿准备的凉水和卷饼——里面有大葱、咸菜和两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起来。板子村在不远处,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着,房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着,明天便能盖上新买的油毡,那什么雨都不怕了。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谢老栓儿给的,为这个,他老婆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冒着青青的烟,估计翠儿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秆续上,准备蒸起晚上的窝头。老旦眯着眼笑着,幸福周涌着全身,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自打来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调教得很是上路,他说老家那边饥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三寸丁鳖怪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了,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鳖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饿死了。袁白先生认他做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后生,长不过一条大板凳,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除了唢呐吹得好,鳖怪还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钻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所以他岁数虽小,个头虽矬,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他还没爬过山坡,就在那边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儿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落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走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大顶草帽,脚下淌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抬起脸,草帽下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他一脚踩了空,翻滚着摔了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凉,头疼欲裂,鼻孔里塞满了泥土。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滚,飞快向后飘去,风声呼呼掠过,他像躺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几支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着黑光,再扭过头,二子在旁边照例傻笑着。陈玉茗默默地看着自己,指了指后面。
老旦坐起身来,自己在来的那辆车上,兄弟们一个不少,还多了十几个伤兵和王立疆。车后有几辆日本卡车跟着,还泼命般跑着一百多人,王立疆笑着对他说:“知道你不肯下来,我让人把你绑走,和把你从村子里绑走一样。”
“谁打的俺?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着后脑勺,那里鼓起一个大包。
“不打狠点儿,你能晕过去?抽根烟吧。”王立疆递过嘴里的烟。
老旦接过来抽,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儿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他平静多了。
“想开点,高团长心里堵了,我发现苗头不对,但是没办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还要干下去……”王立疆自己又点上根烟。他憔悴不堪,脸上很多血道子结了痂。
“弟兄们都好么?”老旦问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