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柄刺刀刺破黑暗,挂着水珠,指着瑟瑟发抖的板子村人。他们吓得忘了尖叫,只眼睁睁看着三个拿枪的家伙爬上土坡,恶煞般站在眼前。毛驴哼哧哧叫完了,四周骤然静寂,大人不敢叫,孩子们不知眼前是什么东西,偏偏觉得好奇,有个和有根差不多大的跳出他娘的怀,蹦跶就过去了。他娘哭喊着爬起追那孩子,但吓软的腿脚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孩子抱上一条缠着布的细溜的腿。孩子仰头看着,看见爹一样呵呵直乐。那人却没恼,轻轻用腿拨弄回去,像踢个要食儿的小狗似的。众人慌作一团,猜这就是恶魔样的鬼子,半夜这般上来,不知要做甚。翠儿抱紧了有根,拼命往人堆里矮着。她和很多女人一样求救般寻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早就站起,朝星空举起两只干巴巴的手。一支枪被他引去,直直指着他的头。
“请莫开枪,都是老百姓。”袁白先生双手晃了晃,但那人没放下枪,对着袁白先生喊了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意思不清不楚,见袁白先生没反应,他又大声喊了一遍。乡亲们不知这是什么鸟语,就此笃定了是鬼子,吓得大气不敢出了。可这鬼子却没完没了,喊了一遍又一遍,没人听得懂他也不管,另两支大枪指着几个老头,还指了指鳖怪,鳖怪也举起了手,枪立刻移开了,这个侏儒显然不具备危险性。袁白先生旁边站起个人,哇啦哇啦叫着,三支枪一下子都指着他了。他肩膀一高一低,嘴歪眼斜,头上围着渗血的白布条,翠儿认得是郭六旦家的一傻子,他爹想拉住他,被一支刺刀顶了回去。鬼子一把揪住郭傻子扔出来,指着他的头,又指指他的脸,袁白先生不懂鬼子要干啥。傻子开始还傻乎乎地怕,后来竟乐起来,乐得双肩都笑得平起来。他见鬼子钢盔亮晶晶的,伸手便摸。鬼子害怕似的往后一蹦,枪口猛地闪了一下。翠儿觉得眼都瞎了,这是什么光?怎么那么亮呢?亮也就罢了,声音还那么响呢?傻子背后飞出了些什么,星光下像只碎烂的蝙蝠。傻子低头摸了胸膛,看着手心哇哇哭了几声,麻袋一样倒向山坡下去了。他爹也哭着扑过去,两个人扑通了两声。山坡下的水可深了,可鬼子似乎不放心,不依不饶地对着山坡下又开两枪。这次的声音就没那么大了,因为一山坡的女人和孩子都在哭号了。郭铁头倒在他娘怀里口吐白沫,眼睛对得和公鸡似的,这小子又装疯卖傻了。翠儿看见有根一脸是泪,并没有哭,只是瞪着黑亮的眼四处眨巴,便知道那些泪都是自己的了。
站在中间的鬼子收起了枪,稳稳立在脚边,对着袁白先生招手。袁白先生不再举手,瞪着眼站到他面前,拳头攥得紧紧的。
“中国兵……有没有?”鬼子声音虽轻,但都听得懂。
“没有,都被政府抓走了。”袁白先生说的不是瞎话,脸就不红。
“有……就全杀了。”鬼子在脖子下比划了一下。
“没有就一个别杀,这些人……”袁白先生朝后一指。
“吃的……有?”鬼子不说这个话题了,翠儿想,这必是被水冲走的那两车鬼子之幸存者,水里扑腾这半宿,不饿才怪。
袁白先生半天没说话,鬼子只瞪着他,也不说话。翠儿听见袁白先生叹了口气,他回过头来说:“乡亲们谁带了吃的?鬼子饿了。”
这像商量,又像命令,可袁白先生不傻,怎不知大伙都没有,都是吃的野鸡呢。乡亲们嘟着嘴不说话。袁白先生就又说:“有就拿一点出来,就是不拿,他们也能抢。”
乡亲们有人开始翻包袱,掏出各种形状的馒头窝头。刚才吃的是大伙的,如今保命,只能拿出自个的。袁白这老家伙,竟早就看穿板子村女人们的心思。
翠儿是真没有,见山西女人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个金灿灿的饱满窝头,惊得合不拢嘴。这婆娘刚才还说走得忙,啥吃的都没带出来,翠儿就把一条鸡腿给她了,自己和有根啃了块鸡胸。山西女人见翠儿瞪她,毫无畏惧,掰下小半个塞给翠儿说:“那时候拿出来,咱分都没法分……就是留给咱俩顶不住的时候的……快藏着,别被鬼子全拿走……”
翠儿慌忙接了,生不得气,还要领这个情,憋屈得想扔水里去。但见有根盯着窝头的眼神,就忍了接过揣进怀里,见鬼子没有发觉,长出了口气。山西女人对着袁白先生举起窝头,鬼子却不等,走去一把抓住,掰成三份,给另外两个鬼子分了。别的女人也递来了吃的。鬼子真是饿坏了呢,来者不拒呢,拿一块吃一块呢,还拧开腰上的水壶喝着。高个鬼子边吃喝着边对山西女人竖起拇指,诡异地笑了笑。翠儿害怕地看着他的脸,也是能吃能喝能笑的人,就那么爱杀人?
鬼子吃完坐下了,想必也是怕冷,有一个把熄灭的篝火又点起来。山鸡跑得不知去处,他们气呼呼地将鸡骨头扔进火堆。乡亲们瞥着他们,屁股都悄悄挪开去。袁白先生累得站不住了,靠在一个大包袱上闭目养神,女人们一会儿一句地问他,他一概不答。
一个鬼子突然唱起来,边唱边挥舞着胳膊,那歌……咋说呢?像老猫在房顶望着天狗吃月时的呜咽,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肚子里咕嘟出的。这声音不好听,倒也不难听,毕竟成了调子,却令翠儿毛骨悚然,浑身上下都麻出疹子。杀人的鬼子也唱着,却脸朝着这边,卸了刺刀的枪就放在脚边。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侥幸躲过了大水,躲过了两车鬼子,却在这后半夜和鬼子坐到了一块儿?他们当着大家的面杀掉郭傻子父子,就跟宰两只鸡那么随意。尸体定是掉进水里,披着星光飘去了黄河故道。翠儿抱着死不睡觉的有根,黑暗里倍感冰冷,觉得这天永远不会再亮似的。她望着身边和她一样的女人们,望着沉默无言阖目而坐的袁白先生,望着双手拢在袖管里发呆的鳖怪,找不到一点依靠。这漫长的夜像是凶兆,老旦的离去或只是开始,真正的苦难就要临头,一切都会在天亮时露出真相。
有根伸出小手,摸着他娘的脸庞,依依呀呀说着什么。翠儿忙抱紧了他,将耳朵凑去他的耳边,听了几次才明白。有根在说:“爹去哪了?怎么不回来找俺玩……”翠儿被他的话焐热了,心里汪汪地流出热泪,她这才明白所有的希望都在怀里和肚子里。天上飞过一颗流星,照亮了有根那倔强的小脸,她忙抬头去看,却已经消逝了。但这星星点亮了她,让她的信念从悲伤和无助里慢慢升起。
“有根儿,你爹去给你找媳妇了,他会带个大媳妇回来的。”
“要媳妇干啥?”
“要媳妇生娃啊。”
“生娃干啥?”
“生娃有根儿就当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