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的,俺日你们娘!”
老旦拎着一根草叉,一手叉腰站在老井的西边,指着对面的郭家人,身后是百十号和他一样的谢家人,锄头棍子的都没空着手。郭家人也大多如此,却不见了轰死老旦他爹的那门炮,据说被洪水冲烂在菜窖里了。谢家人和郭家人已经吵了一个时辰,数落完了两边能记得的典故,又掰扯完了这水必须由哪边喝的天地道理,口干舌燥失了声,仍没能争出个决议。谢家人嘴笨,郭家人头呆,双方要么驴唇不对马嘴,要么碾盘碾不着狗头,双方的女人看着心急,都抱着孩子来掺和了。
“俺日你娘!你日了半天了,要么就打,要么就滚,你个老鸡巴旦,拿个粪叉就装二郎神,吃尿泥长大的货,还敢站郭家人前面现眼?想叫阵也看看自己的货色!要不就叫袁白先生出来评个理。”
回骂的是郭家人里的浪荡鬼郭二子。这两人年龄相仿,见面就要打,打也打不坏,无非这个鼻青,那个脸肿,你把他打过河,他将你打下坡。实在不想拳脚相见了,就隔着老远扔个土坷垃或是湿牛粪,看谁在村口茅房蹲着,就砸一块大石头在粪坑里。打到最后,输赢倒不在乎了,遂成了玩笑和捉弄,也不知谁胜谁多少,但长得都成了料。老旦娶了老婆生了娃,打得就更少了,平常见面还能点个头,问一声吃了没有。二子是个倒霉的,爹早早病死,只剩炕上吐白沫的老娘。二子至今未娶,想娶也没人嫁给他,他倒也不急,游手好闲等着山上捡兔子,谁家有活就帮一帮,谁家有事就撑撑腰。郭二子有股郭家人没有的愣头青的劲儿,要不是他撺掇着,如今的郭家人才不敢拿着棍棒犁锄来到这儿对阵。
“袁白先生去县城了,天经地义的事,让他评什么理?井水也没不让你们喝,带子河干了,就这么一口救命井,全村人喝水都得有个章法。你郭二子带人半夜偷水,井里舀得就剩泥汤子,两天都翻不上水来,这是不是你他娘干的好事?”老旦底气十足,声粗脸红。谢家人齐声叫阵,棍棒碰得叮叮当当。
二子瞪眼道:“你放屁!不错,俺是带人偷水了,怎么啦?你们早就把好水打了个干净,俺们再不偷,泥汤子都不剩了,你们谢家家家户户都悄悄存下水,水缸恨不得满得冒出来,还不让我们郭家人舀点泥汤子?”
郭家人也齐声大喊,全然不甘示弱。二子又不屑道:“老旦,你为谢家人充大头,你算老几啊?你老旦的爹不过是扔在这口井边的没名没姓的野种,在村里混成姓谢的留下个你,就敢和郭家人翻脸了?在井边先掏出你的蛋来照一照,看看你那驴马玩意到底姓啥?”郭家人哈哈大笑,二子腆着肚子也笑。
老旦大怒,却还不了爽嘴,气急败坏中解开裤带就掏出来,指着二子叫:“球!郭二子,见了你爹还不磕头?”二子一张脸猛地红了,拎起锄头大叫:“老鸡巴旦,爷今天劈了你!”
双方终于拎家伙开打,呼啦缠在一起,大多数举着家伙不知打谁,瞄准一个就把棍子叉子耙子举得老高,带着暴喝地骂,砸下来却没那么狠,狠也是砸在对方的家伙上或者地上,顶多是腿上腰上。他们在带子河的河道里你追我往,淌砸起干粉的黄土。热闹是热闹的,吓人是吓人的,却不似几十年前那样杀人了,无来由的憎恨早被更无来由的亲近消磨了,上一辈老死不相往来,这一辈早就见面打起招呼。鳖怪两边都没法帮,就站在坡上吹起唢呐。老旦拎着叉子眯着眼睛,看见个屁股就扎一下,却就是看不见二子的屁股,正眯眼找着,不知哪里抡来一根镐把,打得他摔了一身土。女人们跑去一边扎堆看着,说终于打起来了,咱们这腿都站酸了,好多年没看见械斗了,终于打起来了,男人们很男人了,爷们儿们真爷们儿了。百十人打得暴土扬长,很快就都蓬头垢面睁不开眼了。郭家人毕竟人少,单打二子是凶的,群架却占不住便宜,刚要把老旦弄倒,就被人按在地上吃了几两土,屁股上挨了无数脚。他是个精灵的,爬起来就向村口跑去。他一跑郭家人就跑了。老旦见二子狼狈,裤子都掉下一半,就拿着叉子去追,谢家人就跟着追了。老旦不明白二子为啥要往村口跑,只知道那有棵百年的老槐树,二子有一次打不过他,就爬上去冲他撒尿。
郭家人眨眼就到了树下,却站在那儿不动了,也不见二子上树了。老旦带着谢家人哇哇叫着冲过去,一个个也愣神了。村口排开几辆脏兮兮的卡车,旁边站满拿枪的老总,他们冷冷地看着这村里跑出的拿着家伙的人,慢慢举起了枪。
“这是……干啥哩?”二子慌张地往后退。
“那是啥?是枪么?”鳖怪在人群里钻出颗头。
“是枪,这是什么老总?”郭老四说。
“八成是土匪吧?”谢栓子说。
“瞎说,土匪哪有这么规整的?这是国军。”一个有见识的说。老旦忙看他一眼,见这人一身一脸的土,早认不得是谢家还是郭家的。
“啥叫国军?”谢家人和郭家人都问。
这时,百步之外传来一声暴喝,谁也听不懂那人喊的是啥,却见车前的兵们哗地站直了。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句,就见他们齐刷刷朝这边走来了,他们走着一样的步子,淌得尘土飞扬。为首的是个歪戴帽子的黑大汉,他手里并没拿枪,却是一只冒烟的烟锅,背后插着柄吓人的大刀,但这些都不如这家伙那张脸让人害怕,那笑里怎么带着杀人的样呢?
“他娘的,抓兵啦!跑啊!”
二子一头撞在老旦肩上,拨开他发疯介向村里跑去。老旦等人略微一怔,赶紧扔下东西跟着去了,跑着跑着,后面传来又一声暴喝,就看到那些兵们也跑起来了。老旦第一次觉得裤裆里紧巴起来,不由得弯下了腰,捂了脑袋,两腿捯饬得兔子一般。他看见有根和翠儿站在高处向这边张望,就奔着他娘俩跑去。
待回家粗略收拾了值钱的东西,他拉着翠儿和有根跑向村后的小路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村后的高坡上站着几个端枪的兵,阴森森地瞪着下面。谢家人和郭家人都挤在村后,看这架势又往村西头跑,却迎面遇到个端机枪的,照着他们脚下就是一串。众人听到这吓人的枪声,看见脚下迸出的弹痕,就屁滚尿流地回窜了。几方的老总们慢慢逼下来,将众人挤到了刚才火并的那口老井边上。一个当官样的家伙抻了抻挺拔的军装,踢着青石做的井沿,一个兵搬了个弹药箱盖在井上,这军官就上去了,站稳了说:“村长在哪?保长在哪?”
他带着奇怪的口音。二子说这是山东口音,鳖怪说这是河西口音,身后传来袁白先生不屑的声音,说你们都闭鸟嘴,这是浙江口音,这些兵是东边退下来的。
板子村眼下既无村长,也无保长,这两个倒霉鬼在半年前都被土匪绑去敲钱了,两家的婆娘凑了一半的钱财送去了,这两人却没回来。婆娘们去县城报了官,警察挠着头记了记,至今没了下文。
“袁白先生,快跟他们说说情讲讲理吧,他们要抓人啊……”老旦见他回来了,像看到了救星。他又一下觉察到这先生压根没去县城,他知道大家在打架却藏起来,想必是早已懒得劝了。
“就是哩,袁白先生,可别让他们把俺们抓走,俺娘可就饿死了。”二子竟也凑上来说。
袁白先生眉头紧锁,并未回答,只仔细听完了那军官的话。旁边有人搬来桌子,一个兵摊开白花花的本,夹着笔坐下候着;另一张桌子坐了两人,却不是兵,像县城里来的先生,一个像也拿着纸笔和砚台等着。军官站在边上看了看,就背着手走远了,走到远处又回了头,对着那个歪戴帽子背着大刀的挥了挥手说:“马烟锅,快点,耽误不起!”
叫马烟锅那人大吼一声:“有胳膊有腿儿的赶紧登记,快点!”
这可就是河南口音了,离得并不太远。人群顿时熙攘起来,袁白先生走出,缓缓走向这人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那人背手听着,摇摇头,再听一会儿,又摇摇头,然后不耐烦地说了几句,就背着手走开,对着几个兵挥手。士兵们端着枪喊叫起来:
“快点排队,女人出去!先排这边,登记好了那一边拿钱!”
“快点快点,去杀鬼子报效国家,怎么这么龟缩?”
“再不排队,老子可开枪了!”
几个兵哗啦啦拉着枪,更多的兵用枪托推挤着老旦等人,女人们很快被分离出去,堆在一旁哭号,震得满地的黄土都飘起来。她们的哭声压过了袁白先生的吼叫。袁白先生大叫着抓住那走开的歪帽子,可这人一把就挣开了。袁白先生还要追,旁边砸来一枪托,老人竹竿一样倒了,眼镜飞向一边,额头流下殷红的血。老旦等人要冲过去扶,却如何过得去?他们被挤向一条队伍,在枪口的威逼下走向那张可怕的桌子。按下手印,报下名字,再拿过一个硬硬的卡片,就被推到旁边的桌子,拿过一张盖章的纸条,有人给一张说一句:
“每人三块儿,让家人到县政府领取。”
“他说的啥意思?”二子拿着纸条,懵懵地看着老旦。老旦仔细看那纸条,知道这只是欠条,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东西。老旦回头找寻翠儿和有根,看见她们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翠儿并未像他人那样发疯地哭,她才不丢这人。老旦看着她们,心里就强壮起来,见马烟锅坐在井口边点起了烟锅,就一溜小跑过去,士兵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就扑通跪下了。
“老总,求求你放过俺,俺走了,家里也就废了,孤儿寡母全过不了,你行行好,看在俺两岁孩子的份上。”
马烟锅抽着烟锅,一言不发。老旦正要磕头,二子却也跪过来了,然后一群人就过来,下饺子似的全跪了。
“老总放过俺吧,俺娘瞎了两年,俺这一走她定是死了……”
“老总求求你了,俺爹是个疯子,没人管着就饿死了……”
“老总饶命啊,俺家三代单传,俺还没有后啊……”
老旦怨恨地看着这些搅和事儿的夯货们,他萎成一团,无奈地叹着气。马烟锅将烟锅在井边轻轻磕了,像看了场演砸的戏,起身就去了。几个士兵端枪上来,拎着踹着这些没用的男人。发愣的老旦被一只手揪起了脖领子,耳边响起一声骂:“狗日的,起来,误了军令砍你的头!”
老旦拧脖子看,见这兵一手端枪,脸黑牙白,鼻子上一道刀疤,硬造出一个朝天的鼻孔。老旦不知哪里来的悍气,猛地就去夺那支枪,蛮力一使竟夺过来了。这士兵大慌,扑上来又夺,二人狠命扭绞起来。老旦头上脸上挨了不少拳脚,耳边响彻听不懂的咒骂,这人身上有他没见过的生猛劲儿,是不会罢休的那种,是能杀人的那种。就在他觉得要失去再夺的勇气时,眼前炸开一团刺目的火焰,爆响震聋了他的双耳。他在惊愕里滚到一边,见这人站着不动,拳头握得和石头一样。他挡住了炽烈的太阳,脑袋顶喷出不绝的热血,糊住他那双圆睁的眼。他瞪着地上的老旦,眼神似要夺去他的魂魄。他嘟囔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嘴里却流出更多的血。他翻了下白眼,也可能是看一眼蓝天,就硬邦邦仰面倒下,砸起的土迷了老旦的眼。这是老旦第一次见个横死的人。
大槐树上扑啦啦飞走一群乌鸦,全场都静了,女人不哭了,男人也不叫了,士兵们也不骂了,连风都不吹了。老旦只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从身后走来,听到一只大刀离开刀鞘的声响,老旦知道自己不用再去战场了。
“油大麻子,李兔子,过来给俺架好了这小子!”马烟锅的吼声如此狰狞,老旦顿觉尿了,闻到下面浓重的尿臊,看见泪水掉向细密的黄土。左耳打来一只巨大的拳头,半个脑袋都像要打飞了。轰鸣还在,面门上撩来只哄臭的脚,肚子上,脖子上,后腰上,裤裆里,到处是踹来的皮鞋、砸来的枪托,老旦觉得自己成了打谷场上的耗子,顷刻将成肉酱。正晕厥时,两只臂膀猛地将他拎离了地面,拖着他到了人群之前,他看见自己一路呕吐,就像倒出来一样。他又被顿到地上,发抖的双臂被猛地拉直,两只脚狠狠踩在肩胛。老旦肺腑里发出惨叫,吐出颗差点咽下的碎烂牙齿。他只能将脖子伸得老长,等着那把锋利的大刀砍下。
“小子给俺听清楚,四喜和俺打了十几仗,杀过七八个鬼子,这么金贵的一条命,就被你这么稀里糊涂弄死了。他老婆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被鬼子一刺刀捅了,全家死个精光,你这算个球?俺今天砍了你,你不冤!脖子给爷伸直了呦!”
马烟锅大刀一挥,那刀就到了半空,亮晃晃将日光刺入老旦的眼。而他只觉得一片黑暗,双眼塌入了心,心塌入了绝望。他想扭过头去找翠儿和有根,却只看见一排排冰凉的枪口和无数对慌乱踩踏的腿脚。
“留人哪!刀下留人哪!”
头缠白布的袁白先生钻进了士兵围出的圈子,一把抓住了马烟锅的手。
“后生,豁出命不要,俺和你讲个道理!”老头瞠目裂声,胡子吹得翘翘的。
“闪开!”马烟锅大喝。“你们一村人的命,抵不上他一个!”马烟锅指着地上的士兵说。
老头却不撒手,挣着说:“后生,既为杀敌,又是误会,砍了也是砍了,不妨留他一条命,跟你们上战场上戴罪立功,用鬼子的命换这兄弟的命,可成?”袁白先生又回头对着人群大喊:“板子村的男人都出来,保家卫国,为的也是自己,去就去了!板子村虽小,只有躺着死的好汉,没有跪着哭的孬种!”
袁白先生放开马烟锅。这番折腾耗尽了力气,他低头喘着气,胡子沾着血和黄土,再抬起头,眼里凭白又多了两行老泪。板子村的后生们低着头在人群里躲闪,最先出来的却是吊儿郎当的二子,他倒干脆,走到老旦身边,扑通也跪了。
“俺去,不就是杀人吗?多大个事儿,留俺兄弟一命,给俺娘留下吃喝,俺跟你们走。”二子绷着劲头喊着,喊来十几个弟兄了,大家都跪倒在他们周围,将老旦围在了中间。马烟锅见此情形,退后了几步,见那个最大的军官又走来了,便垂下了刀,扶正了他的歪帽子。
袁白先生擦了血,毫不犹豫便躬身作揖,道:“这位军爷,俺是这村的,既非村长,也非保长,只是个能说几句话的。人死不能复生,误会却可消除,大家本不愿去,强拉着去了,哆嗦杀敌也不成壮士。如今到了这光景,后生们我们想留也留不住,这条妄债,就让他们到战场上去还吧。能回来的自是福分,回不来的也是壮烈,还望军爷体恤民心,格教鲁莽,能把这些不成器的孩子历练几个英雄回来,也是佳话了……”说罢,老先生又对那当官的深深一揖。老旦跪在人群之中,感觉心从黑暗里浮了出来,他从没见过老先生这样,那就是为了救他的命呦。他看见翠儿在人群里哭了,看见有根抱着他妈的腿在东张西望。那军官冲着马烟锅点了点头,但这人不愿放刀,他身后一个小兵哭成了泪人,抱着那颗被打烂的脑袋死不撒手。
“走吧,没时间在这哭天抹泪了,把四喜留在村里,让乡亲们埋了吧。”军官冷着脸说。他走到袁白先生面前,恭敬地敬了军礼,说:“先生放心,我们也是无奈。您是晓得大义的,鬼子穷凶极恶,已经逼近了黄河,唉……不说了,粗鲁之处,还望您见谅,我们这位兄弟,还望老先生好好安葬。”
“定厚葬!”袁白拱手道,“既然就走,让后生们和家人道个别,还望军爷准许。”
“好,但要快些,今天我们必须赶回集结点。”军官说完就去了,他佝偻着腰,像没借到债的庄户人。
或因为这番变故,和女人孩子的告别,再无老旦想象中的悲戚。翠儿呆愣愣站在院里,摸着老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根儿,给你爹倒碗酒来。”翠儿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将老旦的衣服脱去,先让他喝了口白酒,然后自己也含了口,端着碗往他身上喷着,喷完了又用干布帮他擦去。
“都到了这份上,不去也不行了,反正要去了,就别和别人那么没出息。我带着有根儿能过,不是还有这么多乡亲吗?不是还有袁白先生吗?你去打一打,没准立个功,整个模样回来给儿子看,花木兰还代父从过军呢,你一个大老爷们怕啥?俺听说俺家老爷爷就是个大将军,老家还挂着将军匾呢。”女人自己喝了口酒,把剩下的给老旦,对儿子说:“把你那红绳解下来。”
有根听不懂,翠儿不耐烦地解了他腰上的绳,然后一把扯掉了老旦的裤带绳。
“干啥你是?”老旦惊道。
“别动……”女人将红绳轻轻系在老旦那玩意之上,兜着两颗蛋打了个死结。“这是你娘给的,它在这些年家里都平安,是有些灵气的,就系在这里,不许解,只要没女人扯你,掉不了的。”说罢,女人双手捧了下他那东西,眼泪就在眶里打转了。老旦见翠儿如此,哇啦就哭出声来,想抱着女人温暖片刻。女人推开了他,含泪扇上来一巴掌。
“没用的,别哭!一会儿出去给俺像个爷们儿!”
女人和有根送他出来,女人又柔软下来,拉着他的衣角说:“俺爹说了,一看你的天门就知道你是个命大有福的,你去了别怕,小鬼子的枪子儿能打着你的还没运到河南呐!你不在,家里还少张嘴哩,俺没事儿就带娃儿回娘家去,你过半个年头不就回来了?鬼子打哪儿来长啥模样,你管他球的呢,打死几个就回来,这和去远边打个长工有啥不一样?打完了回来,咱日子照过……你可要自个儿多长两个心眼儿,别总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干不会挪窝……”
乡亲们聚起来,在村口送着各自的娃。国军的卡车和绿豆苍蝇似的,发着绿光和刺鼻的怪味儿。老旦背着包袱和二子等人鱼贯上去,像赶进木笼挨刀的猪。乡亲们哭喊得一锅闹,只是不再往前凑。翠儿倒不难过了,看着老旦上了车回过头来,竟微笑着和他挥手了。汽车开动的时候,谢郭两族村民终于山崩地裂般哭了起来。老旦和后生们也哭起来,二子和他趴在车沿上,哭得鼻涕都流出来。那个油大麻子一手一个抓着他们的脖子,想是怕他们跳了车。坐在旁边的马烟锅鄙夷地躲开一支脚,朝车后吐去一口浓痰,拉下了厚厚的帆布。老旦歪着头看外边最后一眼,见翠儿的一双大手捂着她亲切的脸,汹涌的眼泪漫过五指,哗啦啦倾泻下来。
车厢里黑不见人,只因车的颠簸,使帆布和车厢的缝隙透进光来。汽车的轰鸣在黑暗里嚣张起来,老旦心里沉甸甸的,正不知要想些什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定是二子,两个时辰前还说要劈死自己的死对头。扭过脸看他,什么都看不到,老旦只知从此一路,这货便是自己的伙伴了。
“长官,咱们这是去哪儿?”里面一个后生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马烟锅说。
“日本鬼子在哪?”又一个问。
“他们已经打下了徐州,忙着烧杀呢,很快你们就见到了。和你们说啊,再不玩命打,那就完蛋了。鬼子来了,你们村儿要倒血霉的,定是人畜不留的,鬼子们可都是畜生做下的,烧光抢光不说,你们老婆可都得被糟蹋了,糟蹋了还要再被刺刀挑了,挑了没准还要被糟蹋一次……”油大麻子的声音就和油葫芦里发出来的一样。他描述的恐怖情形吓坏了车里的后生们,里面就有人又哭了。
“哭你妈了个逼!再哭把你砍了扔下去!”马烟锅怒骂道。他恶狠狠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他的烟锅。浓呛的烟弥漫了车厢,不少人呛得咳嗽,老旦却略微放松,他喜欢这烟丝的味儿。
“你叫个啥?”马烟锅突然问他。
老旦想了半天才说:“村儿里都管俺叫老旦。”
几个老兵笑了。马烟锅却没有笑:“你爹咋给你起这球样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里头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岁数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来给弟兄们看看!”油大麻子笑着插嘴。
马烟锅又问:“你那个娃多大了?”
“两岁了。”老旦低下头说。
“你这名字出奇,不过好记,到了部队肯定吃香!”马烟锅又说。
“大哥你叫个啥?”老旦仰头问他。马烟锅吧嗒吧嗒抽着烟锅,只对他眯了下眼,吐下一口湿乎乎的烟。
“小鬼子的女人都夹着裤裆往前蹭着走路,你个球晓得是咋回事么?嘿!据说鬼子那玩意儿太小,日本女人怕夹不住,就平常练这个架势走路。”李兔子和油大麻子等几个老兵聊起来。
“说啥个球哩?上次听关外边那后生子说的,一队日本兵在道上截了两个女子,按在地上就干。两个女子也没小鬼子劲儿大,也就眼一闭,心一横,算是将就了。可等到七八个鬼子完事了,这两个东北娘们还没起劲哩,说咋了你们东洋人的玩意还不如一根花生好使?”一个老兵在黑暗里说。
大家哄笑,老旦也想笑,却笑不出。
“别嚼些个没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劲?”马烟锅狠狠地说。
马烟锅的语气让老旦不寒而栗,那略为趴平的鼻梁下那张铁闸般硬挺的嘴,嘴角紧叼着烟锅,只一口就把烟锅抽到了底,浓浓的烟仿佛在他肚子里已转了无数转,才慢悠悠地飘出鼻孔。“关外边鬼子不晓得日过多少东北女子,日完了还拿刺刀挑了,现在鬼子到了徐州,说不定哪天就到你们家,日到你家炕头上去!还嚼个球你?”马烟锅恶狠狠侧过了脸。
“都废话少说,没事睡觉。”他敲灭了手里的烟锅。
老旦没有想到集结点竟离家如此之近,车才开了两天就看见大批的部队,闻到大片的血腥。板子村来的后生们被打散了分配了,老旦二子在一块儿。老旦所在的这支连队南腔北调,不知是从哪里退回来的队伍。马烟锅带着他的兵和这些新抓来的到这里报到,很快就让老旦等新兵去领装备。一个独眼军官塞给他一支粗里吧叽的大枪,又让他换上身脏得像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服,背上把卷刃的大刀,就推去那边儿列队了。这些和死亡有关的物件让老旦胆颤不已,平常连杀鸡都得让女人来,如何干得了这掉脑袋的营生?
军服压根就没洗过,胸前的军队标志已经被一团黑糊糊的污渍遮住,污渍中间还有个枪眼儿。他用手指从枪眼捅着前胸,体会着那颗子弹钻进这倒霉鬼时的情景,头皮一阵发麻。老旦和二子的枪长短不一,子弹却一样。新兵们在集结处到处被轰来轰去,老旦见那边的人都在领大刀,也想去弄一把,却被油大麻子一脚踹走了,说你还想用大刀?你值那点铁钱么?又过了一阵,他听到这里的人们都管马烟锅叫排长。马烟锅身上揣得鼓鼓囊囊,都是那些人给他塞的好货。他让油大麻子、李兔子等人给大家安排吃饭,排队上了茅房,训练他们站起队伍,又赶着大家上车了。
车开得比昨天快。马烟锅照例坐在后面的板凳上,掀开帘子让李兔子教大家用枪。这是车队最后一辆,可以向后射击。老旦从李兔子那儿知道那是一把“汉阳造”,枪很沉,有的地方还生了锈,李兔子给抹了点油才滑润一些。第一次试射,一股力差点顶脱了老旦的肩膀,枪栓一拉,弹壳发着哨声飞出去,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车厢里。老兵们笑着南腔北调地骂他,连二子都在骂他。众人每人开了一枪,还没找到感觉,马烟锅却说不用再练了,会上子弹开枪就行了,有时间赶紧睡觉,说罢,他又把帆布拉下了。
车厢闷热,各种臭味交错着。老旦抱着那支大枪,看着马烟锅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等他弄到头顶了,才认出是把牛角梳子。马烟锅一下下梳着头,缝隙里的光照亮他乌黑的脸。什么样的过往才能长出这么一张刀割不破的脸?老旦为这个问题揪住了。二子在一旁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老旦低下头,想起脑袋打烂的四喜。这样的老兵,一颗子弹就完蛋了,这一车只开了一枪的新兵蛋子,还不都死得翘翘的?
车厢外炮声隐隐,若饥饿时肚子的闷响。马烟锅收起梳子,戴上帽子,又把帆布拉紧了些,车厢里唯一的光线被消灭,只剩下人们急促的呼吸和紧挨着的恐惧。炮声越来越近,那并不是老旦想象的……炮声,而是剧烈的连串的大大小小的爆炸声——老旦当然猜那就是炮弹爆炸了,这么远就这么响,它们一定在路边炸出水井那么深的坑了。可再过一会儿,他就又听出来那不是一颗颗地爆炸,而是一大堆一起爆炸的声儿,它们太多了,就像一大串鞭炮扔在地上那样乱七八糟地炸。老旦暗中攥紧了枪杆,脑门顶在枪管上,额头的汗沿枪身流下。车里的新兵全醒了,外面的声响揪着他们的魂儿,令他们抖若筛糠。马烟锅闭着眼靠在车厢边儿上,烟雾缓缓从烟锅上升起,平静如夜晚的带子河。油大麻子闭着眼念着什么,翻来覆去转着一串木头佛珠,他那巨大的眼袋像装了半辈子的眼泪,眨一下就能黏糊糊地流出来。
和老旦猜想的一样,爆炸开始掀动车的帆布了。老旦听见一些尖利的东西钻进车厢,似蚊若蝇,细小却令人紧张。正竖着耳朵听,前面猛然来了下巨大的爆炸,轰得车头斜拐起来,轴承嘎嘎地响,驾驶室里掠起闪亮的火光,隔帘抖索进一片骇人的血雾。车厢里的人甩得乱七八糟,马烟锅都差点栽下来。老旦等人尖叫着互相抓攀,二子则像只老鼠样拼命往他屁股下钻。
“怎么开的?碾着鬼啦?”马烟锅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