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任她双眸凝望着他问:“卫绾死时, 是九岁吧?”
他道:“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 又问:“铡刀斩首, 是不是很疼?”
他神思有一瞬间恍惚, 当年小书童跪地流泪, 道他除识几个字, 也没什么本事, 入了宫也就是劳碌至死的命,卫家待他甚好,他愿代公子一死,只求公子照拂他需入宫为奴的父母兄弟, 有朝一日平反卫氏冤情后,他的父母兄弟, 能放出宫去, 寻个清静地方安度余生。
他立誓答应, 却没能做到, 同被发配去掖庭司为奴, 劳役与恶疾, 陆续夺去了宋伯等人的性命,最后,却是最为体弱的他,咬牙走出了那里。
入了黄泉,他是无颜见他的,愿来世主仆逆转, 代他去死一遭。
榻上的女子,还在等待着他的答案,长生想了想,道:“听说铡刀极重极快,一落即身首异处,想是立刻没了声息,不知道疼的。”
她本手撑着榻同他说话,听他这样讲后,静了一会儿,似在想象他描述的情景,慢慢伏下身去,闷声道:“倒不如早病死好。”
长生无言以对,又听她道:“卫家没人了。”
这是肯定感叹的语气,并不是在问他,但长生还是道了一声,“是。”
她无声看了他半晌,忽道:“我瞧你生得不错”,还抬手摹他眉眼,夸人也是古古怪怪的,“这眉毛就是眉毛,眼睛就是眼睛。”
他不知她何意,但他知她有时是这样的,突然岔说出一些无关的话来,心思古灵精怪的,像幼时一般,便半跪着不动,笑了一笑,“能入娘娘的眼,是奴婢的福气。”
她却轻啐了一声,撤了手,慢慢坐起身笑道:“你倒给自己长脸。”
他陪着笑,知她暂把怀王府雪莲的事丢开,心情宽松起来了,又见她因伏榻,倾髻微松,这般坐着,便有些如玉山将崩,瞥了眼外头天色,开口问道:“陛下应快来陪您用寿面了,娘娘要不要新梳个髻?”
她抬手将几支明珠簪拔下,任乌发婉垂在肩侧,随手松挽了几下,道:“就这样吧。”
都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但能让她起了兴致,认真描眉妆扮的,他看来看去,好像只一个怀王妃。
日暮圣上来未央宫时,见她这样淡妆面圣,碧裙裹纱,松挽披帛,却也喜欢,还笑吟了两句古人词,“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她听了照旧淡淡的,圣上也不恼,径挽了她的手,陪她过寿。
似是她如何淡漠,圣上都不恼的,只除了疑心她心里想着别的男子的时候。
这事,因怀王闹过一次,圣上在榻帷之间,发狠弄了她大半夜,第二日见她冷淡,火气更盛,但火还没烧多久,她就病了,还流了泪,于是圣上就又抱着哄了;第二次是因大理寺卿,那次闹了数月僵持,中间某个雷雨夜,圣上忽至水阁,罕见地冷言冷语,用力将她推倒在衾褥中时,情形实在吓人,但她第二日起身,神色淡淡,窥探不出什么,到后来,在寒山梅林吹了支笛曲,还用的是大理寺卿相赠的短笛,却又是无事了。
圣上能容她心里暂时无他,但不能容她心里装着别人。
外头道她承蒙盛宠,却不知,这宠里,还掺了点天子真心,《孟子》有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民心者得天下,那,得圣心者呢?
长生持箸挽袖布着菜,知她爱食鲜笋,将一筷栗笋焖肉,夹到她面前碟中。
苏苏拨着筷子,将竹笋从栗肉里挑出,挟至唇边,明帝看着笑道:“怎总爱食素,属相是兔,便真当自己是只兔子了?”
苏苏无声嚼咽下,明帝又道:“今年前朝后宫多事,朕心里也不大痛快,故而没有大办寿宴。”
苏苏道:“我也不爱那样喧闹,多是虚情假意的,还吵得慌,宁愿如此。”
明帝听了这话,高兴起来,握住她手,有些动情道:“那就不要那些虚情假意,就咱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