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方暗觑圣上神色,想着这几日圣上形单影只、寝食难安, 心思更是深沉如海、喜怒无常, 如殿内侍奉的所有宫侍, 屏气静声, 垂眉低眼, 比之从前, 愈发加倍小心伺候。
用晚膳时, 圣上果然又只用了几口,就丢下了玉箸。有些话,旁人不敢说,曹方却不得不说, 他看着几乎未动的饭菜,躬身劝道:“陛下, 再进些吧。”
明帝却已取了拭巾, 问:“那边如何?”
曹方一愣, 才反应过来道:“凝香殿日常一切, 仍比对着妃制…………”悄觑着圣上神色, 慢慢道, “断……委屈不了宸妃娘娘…………”
话未说完,就见圣上忽地掷了拭巾,“她是自找委屈!”
伺候宫侍唬得跪了一地,曹方垂首噤声,许久,又听圣上问:“早午晚膳, 可都按时用了?”
曹方心中暗笑,恭声道:“据老奴弟子长生说,娘娘用是用了,但都不多。”
语落见圣上也未再问什么,只在御案前坐了,批阅奏折,而后夜深,又沐浴更衣躺下,曹方便在外间帘外当着值,思量着这巫蛊之案和圣上待宸妃的态度,耳听着铜漏之声,将近子时,快要换值时,忽听一直平静的帘内,突有离榻之声,正要出声问时,一身寝衣的圣上,已打帘走了出来,沉声道:“更衣,去凝香殿。”
夜已三更,雨后夏夜,阖宫寂阗,唯有虫声,偶一鸣噪,行至凝香殿附近,闻有琵琶声,响在夜殿上空,其音虽清泠,但时而断续不接,凝涩低咽,不似宸妃娘娘所弹,殿外守卫见圣驾至,正要行礼传报,为圣上制止,仪仗侍从遵命留在殿外,圣上无声踏入了凝香殿,绕过影壁,见原是侍女阿碧在弹琵琶,殿前合欢树下,宸妃娘娘一袭雪衣,正自在轻舞,发无簪饰,衣无锦绣,清素如一缕月光,自九天而来,偶然遗落人间,乐虽有缺,眉眼却是舒徐,仿佛尘世诸事,俱已不挂心头,无碍无牵。
阿碧偶一抬首,眸光掠过某处,手上琵琶骤止,铮然一声如刀剑齐鸣,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苏苏闻声止了舞姿,转身看向来人,明帝见她轻舞时的舒恬神态,在见到他后,一分分凝沉下来,心中恼怒,冷笑道:“你倒自在。”
苏苏一福,“陛下提灯夜游,也很自在。”
明帝哼了一声,上前拉了她手就往殿内走,至榻边,摸了摸衾褥,又四下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裙裳上,拉了榻上薄衾,就裹在她身上。
“闷。”苏苏道。
闷死算了,明帝想,他望着她这般淡然,自在舒心,闻乐而舞,真真置生死于度外,心里愈发恼怒的同时,先前的一点疑心,也尽皆消了。
她心有怨怼,从来都是当着他面来,再不中听的话,他也听过,何需在背后使什么巫蛊。先前他有些疑心,她与玦儿,是否借由云氏,暗通款曲,又是否,另有所谋,但那巫蛊木偶上的三十二字,写得太过明白,直指她与玦儿私情未了,道她因玦儿而行巫蛊之术,言辞之凿凿,反教他疑心尽消。
雨后夏夜虽凉,这般裹着薄衾也是燥热,苏苏轻轻舒了一口气,正要挣开时,明帝掰握着她肩,令她看着他道:“看来此处可比怀王府,能令苏卿自在起舞。”
苏苏道:“有阿碧轻弹琵琶,便如有绮容抚琴一般,自然可舞。”
明帝怔了一下,看着眼前女子清淡的眉眼,伸手轻抚了抚,半晌,幽幽道:“生不同寝死同穴,别想走在朕前头。”
四更一刻,谢允之方离了官署,在夜色中回了居处,却见房间灯火通明,一推门,兄长谢意之正在桌边喝茶,见他回来,开门见山问:“查到何处?”
谢允之不语,谢意之一抬手,令他在桌边坐了,一边亲给胞弟倒茶,一边道:“不管查到何处,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也是父亲让我提醒你的……”谢意之放下茶壶,凝望着眼前的胞弟道,“满朝重臣,几都盼着她死。”
茶是君山银针,冲于沸水之中,浮沉起伏不定,谢允之望着茶汤渐渐黄澄,甘爽香气渐逸,想起那年在空雪斋,她与他,也曾对着漫天细雨,泡上两杯君山银针,望着形细如针的金绿茶叶,渐渐舒展,于水中三起三落,她笑吟:“金镶玉色尘心去”,他接道:“川迥洞庭好月来。”
旧事在心海浮起的同时,兄长的声音,朗朗响在耳边,“她不仅是后宫的眼中钉,更是陛下的污点,前朝多少人想替陛下抹了她的存在,那些人,都是跟随陛下二十来年、披肝沥胆的文武重臣,若是她日后有孕生子,依如今恩宠,届时必将掀起惊天波澜,诸多世家,亦盼着她死在巫蛊一案中,我想,这几日,应有许多人暗示过你该如何做。”
谢允之饮了半口温凉的茶水,平平淡淡道:“便是天下人都盼她死,我也要她活。”
晃动的烛火下,谢意之深深望着弟弟道:“你要知道,你这般选了,此后,满朝文武,将视你为她同党,朝堂之上,你将是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