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甲驯龙的故事,始见于《左传·昭公二十七年》,大意说,夏王孔甲敬事上帝,上帝赐给他以乘龙,黄河、天汉各有二头,有雌有雄。孔甲不能饲养它们,因为没有得到豢龙氏那样的人。后来陶唐氏的后代中有叫刘累的,在豢龙氏那里学得了驯龙的方法,便来服侍孔甲。刘累能够料理龙的饮食,孔甲很嘉奖他。哪知一条雌龙生病死了,刘累便把雌龙的肉剁做肉酱奉献给夏王吃,夏王吃了龙肉,不知道这便是病死的雌龙,又向刘累索取雌龙。刘累没法交差,只好逃到鲁县去。至于上面所引的师门驯龙故事,格局有点像是第四章所说的杜伯报冤故事,然而隐藏在这个故事外壳里的,仍是仙人火化登仙。师门“亦能使火”,这就是他登仙的手段;“一旦,风雨迎之,讫,则山木俱焚”,这就是他登仙的实质。不过在此以前他曾被杀,在此以后他又向暴君报了被杀之仇。
王逸注《楚辞·天问》引的一段《列仙传》故事,不见于今本,现在把它缀集起来,略示于下:
崔文子学仙于王子侨(乔),子侨化为白霓,持药与文子,文子惊怪,引戈击之,因堕其药。俯而视之,王子侨之尸(履)也。置之室中,覆以蔽篚。须臾则化为大鸟而鸣,翻飞而去。
这个故事所表现的看来非常奇诡,而其中心内容,则不外乎是服药登仙。“子乔化为白霓,持药与文子”,所持者即不死药,要试崔文子是否有为仙的根衡,是否能够见怪不怪。崔文子的仙根差一点,把到口的不死药打掉了。所以药一变为履,再变为大鸟,“翻飞而去”,仙梦成空。这倒充分具有神话的寓言意味。
《列仙传》以其记叙的大都是古仙话,不同流俗,和神话的某些格调、性质能够互相沟通,如江妃二女、马师皇医病龙、琴高乘赤鲤、萧史、弄玉吹箫引凤、祝鸡翁养鸡升仙等,多可当做优美的神话故事看待。例如萧史、弄玉吹箫引凤一段仙话: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喜吹箫,能致白鹤孔雀于庭。穆公有女名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
萧史夫妇吹箫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幻设的情景何等美妙!像这样的仙话,为何不可以当做神话看待?《太平广记》卷四引《仙传拾遗》记此事最后说:“一旦,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升天而去。”虽加增饰,反不如原来的佳趣天成。而原来的佳趣,乃是和神话的原始性联系着的。“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是说萧史和弄玉都像凤凰样地生了羽翼,随着它们升天而去。古仙话中仙人生羽翼的设想,就是古仙话的原始性,它和神话的原始性是相通的,因而仙话得以进入神话的领域。
东汉末年,张陵(张道陵)倡导五斗米道,奉老子为教主,以《老子五千文》(即《道德经》)为主要经典,于是道教逐渐形成,张陵便成了道教的开山祖师。仙话自然不始于道教的创立,但是道教成立以后,却又大大地推动了仙话的发展,并使它带上了浓厚的宗教色彩。晋代葛洪着《抱朴子》内第二十卷,整理并阐述战国以来神仙方术的理论,丰富了道教的思想内容。其中所述,虽涉宗教迷信,但以作者的洽闻博识,无意间亦常在书中给出神话传说资料的点滴,可供后人采择。如《对俗篇》说:“太昊师蜘蛛而结网。”《释滞篇》说:“女娲地出,石修九首。”又说:“(穆王)三军之众,一朝尽化,君子为鹤,小人成沙。”《登涉篇》说:“昔圆丘多大蛇,又生好药。黄帝将登焉。广成子教之佩雄黄,而众蛇皆去。”等等。
继《抱朴子》内篇之后,葛洪又着了《神仙传》十卷。据其自序,此书之作,乃是为了回答他的弟子滕升提出的问题:“古之得仙者,岂有其人乎?”葛洪于是用具体的人物和事实来证明“仙化可得,不死可学”。作者抱憾“刘向所撰……七十余人……殊甚简略,美事不举”,故“复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此传虽深妙奇异,不可尽载,犹存大体,窃谓有愈于刘向多所遗弃也”。全书所录神仙共八十四人,《汉魏丛书》本又钞《太平广记》所引,合为九十六人,除容成公与彭祖二条与《列仙传》重出外,余皆为《列仙传》所未载,故晋代以前重要的仙话,大概都包括在这两部书里了。
《神仙传》虽是仙话的重要着作,但较之《列仙传》,此书所录,却是失之繁芜,殊少《列仙传》那种“事详语约、词旨明润”(《东观余论》)的风致,似乎有点不择精粗美恶。因而此书记录虽多,可以整段列入神话考察范围内予以肯定的却少。但也有若干含有神话意味的片断,可供我们采择。如“彭祖”条写彭祖自述其“丧四十九妻、失五十四子”长年辛苦的经历;“白石先生”条写白石先生“常煮白石为粮”;“黄初平”条写黄初平叱石成羊;“刘安”条写淮南主刘安仙去时,“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昇天,故鸡鸣天上,犬吠云中”;“左慈”条写左慈以幻术戏曹操,操欲收而杀之,慈化为羊,“走入群羊中,而追者不分”;“壶公”条写费长房见壶公悬壶卖药于市,“日入之后,公跳入壶中”,后长房亦随公跳入,“唯见仙宫世界”;“麻姑”条写麻姑在蔡经家向神仙王方平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等等。而“张道陵”条写张道陵七试赵昇,末第七试尤为警策动人:
第七试陵将诸弟子登云台绝岩之上。下有一桃树,如人臂,傍生石壁,下临不测之渊。桃大有实。陵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要道。”于时伏而窥之者二百余人,股战流汗,无敢久临视之者,莫不却退而还,谢不能得。昇一人乃曰:“神之所护,何险之有?圣师在此,终不使吾死于谷中耳;师有教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从上自掷投树上,足不蹉跌,取桃实满怀。而石壁险峻,无所攀缘,不能得返。于是乃以桃掷上,正得二百二颗。陵得而分赐诸弟子各一,陵自食(其一),留一以待昇。陵乃以手引昇,众视之,见陵臂加长二三丈引昇,昇忽然来还。乃以所留桃与之。昇食桃毕。陵乃临谷上,戏笑而言曰:“赵昇心自正,能投树上,足不磋跌。吾今欲自试投下,当应得大桃也。”众人皆谏,惟昇与王长嘿然。陵遂投空,不落桃上,失陵所在,四方皆仰。上则连天,下则无底,往无道路,莫不惊叹悲涕。惟昇、长二人,良久乃相谓曰:“师则父也,自投于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乃俱投身而下,正堕陵前,见陵坐局脚床斗帐中。见昇、长二人笑曰:“吾知汝来。”乃授二人道毕,三日乃还。归治旧舍。诸弟子惊悲不息。后陵与昇、长三人,皆白日冲天而去,众弟子仰视之,久而乃没于云中也。
文章繁冗拖沓,不算写得怎样好;但所写情景,却是充分具有神话的意味。在万分险难之中考验一个人,始能见那个人的信心是否坚定;赵昇百折不挠,通过七试而登仙,就其思想意义而言,也要算是很好的。像这样的仙话,何不直接把它当做神话看待,何必定要把它摈弃在神话的视野范围以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