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斯感到十分震惊。在他印象中,这个中国女人是守旧型的,世界观比较传统,绝对想不到她会提出如此惊人的建议。沉默一会儿他说:“人类的身体结构已经特化了,不适应水中生活。你说过,进化是长期的工作,我们等不及。”
覃良笛毫不停顿地说:“干嘛要等?可以用基因手术让下一代长出脚蹼和指蹼,长出鼻孔上的瓣膜,加大肺活量,这些我都能办到。”
拉姆斯想,她肯定已经筹谋很久,连技术细节都考虑到了。也许,在她进行第一代受精卵的人工授精时就已经开始筹划此事,他不禁对这位瘦小女人有一种隐隐的畏惧感。沉思良久,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来认养这样的异类儿女。”
覃良笛很快地说:“他们不是异类,是人类的嫡系后代。人类中有不少怪胎,有长尾巴的,浑身长毛的,连体的,他们的‘异己性’不亚于长脚蹼的后代吧,可是他们照样是父母的亲亲热热的小宝贝。关键是他们仍将传承人类的文化,这才是最重要的物种特性。”
拉姆斯辩不过她,在她犀利的思想面前,他搜尽枯肠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许她是对的,也许自己的抵拒只是前朝遗老的惯性。他努力想把这个话题变轻松一些,笑着说:“覃良笛女士,你遽然提出这么一个主张,不会逼着我今天就给你做出答复吧。”
覃良笛笑了:“当然,当然。不过我会经常来逼你的,或者你被我说服,或者你说服我。我不想有第三种选择。”
五个女人的腹部越来越凸出,发育完全正常,马上会有20个女婴加入到这个族群中了。族内的男人们不管是不是血缘上的父亲,都显得十分喜悦,努力为五个女人寻找可口的食物。不过,他们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孕妇们都有好胃口,当然包括覃良笛,但她却悄悄改变了食谱,她现在只吃海产品:海鱼、海带、紫菜、海菠菜等。拉姆斯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他暗暗佩服(多少也有点畏惧)这个女人坚韧的意志。在孕期的几个月中,覃良笛更频繁地同拉姆斯“幽会”,锲而不舍地劝说着,终于让拉姆斯从心底接受了她的主张。不过他们暂时瞒着大家。
10个月后,20个女婴相继出生,并全部存活,地下室里一片婴儿的啼哭。喂养这些婴儿可是件比推西西弗斯的石头更难的工作,毕竟女人都只有两个乳房而不是四个,何况珍妮特还没有乳汁。也就是说,至少有12个婴儿没有奶吃。不过这没有难倒他们,有20个男人充当了保姆,用史前社会留下的过期奶粉来喂这些饥馋的小家伙们。所幸她们都发育良好,哭声少了,那些小面孔上开始漾出微笑,而且开始能认出她们的男妈妈和女妈妈了。这让所有男人都忘记了自身的病痛。
在最小的一个女婴过了周月之后,拉姆斯召开了全族代表会,134名代表聚在这间地下金库中。覃良笛向大会提交了她的提案,她和拉姆斯已经预料到会有强烈的反对,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料到反对的激烈程度。全体代表同声反对,没有赞成的,一个也没有。张根柱直率地说:
“你们是不是疯了?覃良笛你一定是疯了!让我们辛辛苦苦去抚育那样的小杂种?”
乔塔斯向来是惟艇长马头之所瞻,但这回他也成了反对派:“拉姆斯,覃,这是不许可的,上帝不许可的。”
珍妮特抱着一个女婴,举到覃良笛面前。她以65岁的年纪生了四个孩子,身体变得很衰弱。她难过地说:“覃,不要受撒旦的诱惑。看看这些孩子吧,你提出的主张对得起这些孩子吗?”
两人苦口婆心地解释,覃良笛讲到幅射的累积效应,讲到现在男人们日益衰弱的身体,讲到海洋是地球上唯一保存良好的生态系统。她动情地说:“我们孕育了这些后代,可是她们终究要面对幅射啊。那对她们不是太残忍了吗?”
但不管怎样说,所有人坚决反对这个主张。拉姆斯和覃良笛只好遵从多数人的意见。一切照原样进行。第一批女婴出生六个月后,所有的女人又都植入了第二代的受精卵,是覃良笛的助手做的手术。她挑选了一个男助手,耐心传授了所有技艺。覃良笛本人也做了植入术,没人料到她这次是虚晃一枪,没有真正怀孕。
不久,拉姆斯说身体不好,将族长的职务暂时转移给乔塔斯。这个小小的人类社会仍正常运转着。但三个月之后,拉姆斯和覃良笛突然失踪了。
他们乘一艘机帆船来到远离大陆的南太平洋的土阿莫土群岛。船上没有带任何与生活有关的物品,因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像一个海岛土人那样生活。但船上带了做基因手术所必需的所有设备:柴油发电机组、显微镜、腹腔镜、针状吸管、显微注射仪、离心机,还有一些必要的药品,如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麻醉剂等。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件冷冻箱,里面装着覃良笛悄悄采集的200个健康男人的精子,还有四个女人的卵子。她曾对四个女人(包括她自己)注射了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促使她们超数排卵,采集到100个卵子。这些事是悄悄干的,没有让当事人知情,所以覃良笛总觉得愧疚。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有从权了。要想建立一个海人社会,当然不能只繁衍拉姆斯和覃良笛的后代——那样的话,他们的后代如何婚配?可以自我慰解的是,他们并不是在伤害那些男人女人,而是在帮他们繁衍和抚育后代。
其中四个卵子已经进行人工授精,并做了基因嵌入术——嵌入了青蛙形成脚膜的基因。这四颗受情卵的父代和母代都取自不同的人,以尽量加强下一代的基因多样性,只是,他们只能由唯一的子宫来孕育了。
他们在马特鲁阿环礁上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洞穴,就是那个拉姆斯在其中生活了15年、又长眠了270年的岩洞。拉姆斯清楚地记得,就在他们安顿好的第一个晚上,在这个岩洞的岩石地面上,他和覃良笛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近乎疯狂的作爱。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人群,不用考虑种种因素,不用考虑别人的目光。在三年的精神恋爱中,他们的激情和情欲都已经过度饱胀了,今天终于来了一个爆发。在拉姆斯的眼光中,覃良笛是一个内向的、寡言的中国女人,甚至可能是一个性冷淡者,但这件外壳在这个蛮荒的岩洞里彻底脱掉了。他们互相箍着对方,狂吻对方的每一寸身体,在地上翻滚腾挪。覃良笛伏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他的肩头,像一个驭手那样猛烈地颠动着身体,她的眼睛在岩洞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后来他们累了,并排躺下。很久之后,拉姆斯发现覃良笛没有睡,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情人的身体,目光却看着远处,看着头顶那个小洞中透进来的月光。拉姆斯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在想咱们的那些孩子,那些留在圣地亚哥的孩子。那些孩子中有他俩的亲生骨肉,也有非亲生骨肉,不过这条界限已经模糊了,所有的孩子都牵着他们的心。拉姆斯说:不必担心,那个小社会已经走上正规,缺了咱们两个,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覃良笛深深地叹息一声:
“不,我非常担心。”
“为什么?”
覃良笛向他讲述了一个生物学家的沉重的思考。她说,在21世纪,科学的发展太迅速了,以至于人们的自信心过度膨胀,认为科学技术完全可以战胜大自然。这是错误的,比起浩渺无限的宇宙,人类永远是个弱者,人们只能想办法更好地顺应自然而不是控制自然。这次天文灾变就明白地验证了人类的脆弱。那个到处充斥幅射的陆上世界已经超越了人类能力的上限,所以,人类的所有努力注定要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