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杰克曼来了。他是一个海人,海人在水中的灵活性远逊于海豚人,所以,进洞时近千米的潜游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从水中探出脑袋,大口地喘息着。索朗月看见了,忙潜入水下把他托起来。杰克曼喘过气,笑着说:
“谢谢。索朗月,好姑娘。”
杰克曼今年48岁,是海人御手中最出色的一位。“御手”是270年海中进化所自然形成的分工。女先祖在提升海豚智力后,曾为他们准备了用脑波控制的机械手,因为,尽管海豚在水中十分敏捷灵活,但没有手毕竟是一个很大的弱项。不过,后来这种机械手被淘汰了。海豚人不愿步人类的后尘,把自己束缚于机械的囚笼内。他们没有发展现代工业,保持着自然生态。他们学会了用口唇和鳍肢来做简单的工作,比较复杂的工作就由海人来做,形成了一个被称作“御手”的行当。当然,御手们也受到海豚人的供养和保护。
杰克曼游向岸边,爬上岸,海水顺着他赤裸的身体流下来。衰落的海人中仍有一小批“种族优越论”者,是从第一任海人首领阿格侬那儿延续下来的,杰克曼的儿子小约翰就是其中一员。他们坚持说,海人,而不是海豚人,才是雷齐阿约和女先祖覃良笛的嫡系后代。如果单从身体结构上说,他们说得并不为错。海人和男女先祖很相象:四肢,大脑袋,凸出的鼻子和耳廓,有头发、胸毛和阴毛,外露的生殖器,女性有凸起的乳房,等等。他们只有两点与陆生人祖先不同:手足上的蹼和鼻孔上的瓣膜,这是雷齐阿约用基因手术为海人新加的,以便他们适应水中的生活。可惜,这种变革太不彻底了,海人们引以为傲的陆生人器官在水中游泳时都成了累赘。
不过,像小约翰那样偏激的海人毕竟是少数。现在大多数海人能平和地对待这件事。他们都承认海豚人更适合水中的生活——否则,雷齐阿约为什么在创造了海人后又要创造海豚人呢。当然,海人也有他们的优势,他们能上岸(短暂地),能灵活地运用双手。虽然没有手的海豚人过得都很好,但作为一个社会,难免有用到“御手”的时候。雷齐阿约创造了两个种族,就是让他们发挥各自的优势。
比如就像今天,需要操纵复杂的冷冻和复苏装置让雷齐阿约复活,这就只有御手才能完成。杰克曼已经为此做了10天的准备。
杰克曼来到水晶棺边,默默地注视着棺内。雷齐阿约的表情仍如往昔一样平静,他并不知道自己今天就要苏醒。杰克曼心中沉甸甸的,这是他们的先祖啊,是海豚人和海人与史前人类的唯一联系。270年来,从没有人使用过这个机器,虽然有详尽的说明书,但说明书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而一旦失败,就永远没有挽回的可能了。
池内不再喧哗了,20个海豚人都轻轻划着尾鳍,上半身露出水面,安静地观看杰克曼开始手术。不过杰克曼没有立即动手,他回到岸边,向索朗月伸出手。索朗月知道他的用意,便借助他的帮助跃到岸上,再跃到她平时待的位置——一个稍高于水晶棺的平台上的凹坑,这儿有浅浅的水,可以保持她皮肤的湿润。她感谢杰克曼的细心,没忘记在手术前让她再看一眼雷齐阿约。因为,今天或者是他的新生,或者……是他的死亡,这次将是真正的死亡。
索朗月用目光再度细细密密地刷过雷齐阿约的身体,把那具强健美妙的身体存入记忆中。然后她跃下平台,再跃回水中,对杰克曼点点头:可以了,请开始吧。杰克曼又询问地看看弥海长老和索吉娅头人,这两人都用目光向他示意:开始吧,你一定会成功的。
杰克曼深深吸一口气,按下装置上的“复苏”按钮。由核能转化的电流开始对水晶棺内加热,雷齐阿约的血液在冷冻前已经抽出来,放置在一边。现在,这些血液首先被加热,然后泵回他的体内。水晶棺内弥漫着白雾,雷齐阿约的肤色开始转为红润,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注入到那具僵死的身体中。生命力真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东西了,它并不是超自然的神物,并不是上帝的神力造成的。它只是复杂的物质缔合模式所自动产生的高层面的形态。但它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没有它,这具身体只是普通的僵死的物质;有了它,这具身体就是鲜活的生命。
杰克曼镇静地进行着各种程序,也目不转瞬地观察着,做好应付各种意外的准备。复苏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时间一点点过去,岩洞内只能听到海豚人轻轻划水的声音。忽然,雷齐阿约的一个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杰克曼紧紧地盯着看,没错,手指又动了一下。杰克曼压抑住狂喜,回头对索朗月说:他醒了!
意识的恢复是个极为艰难的过程。毕竟这具身体已经冷冻270年了,在大脑作为“死物质”存在的时段内,140亿个神经元中的各个原子一直孤独地存在着,保持着微弱的振动,对周围漠不关心,无所事事,而且会将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宇宙末日。忽然,一个神秘的命令悄悄拂过黑暗的渊面,渊面上立即起了极微弱的涟漪。每个原子都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在神经元的位置,意识到自己在神经元中的功能。然后,神经元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大脑中的位置,意识到周围神经元的存在。这个多米诺骨牌一直拓延下去,直到黑暗的渊面上开始有了第一丝微光。微光闪现着,产生又消失,消失又产生;它们慢慢加强,在某个区域连成一片,直到第一缕意识跃出水面。这些杂乱的意识脉冲开始拼凑出一个55岁男人的记忆。在这个记忆中,他不叫雷齐阿约,他的名字是理查德·拉姆斯,美国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奇顿号的中校艇长。在美国国防部的军人档案中,他的年龄是37岁。这是地球遭受死亡之光摧残的那一年,此后所有的档案都停止更新了。档案中还记载着,他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家在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父母也都健在,其父是美国军界很有影响的人物。他自己也是军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那场灾变来了,世界上一切都被颠倒。后来……
在意识深处浮出一声叹息。他想关闭意识,重新回到黑暗中去。死亡其实是一种很惬意的状态,没有焦虑和挫折感,也没有压力。不过,当然他不会再睡去,冥冥中有更强大的声音在唤他醒来。于是,他努力聚拢意志力,把沉重的眼皮抬上去,再抬上去。
他终于睁开眼,对这个世界投去了270年来的第一瞥。
杰克曼大声向水中报喜:他睁开眼了!但棺中的拉姆斯没有听见他的喊声,虽然那是他熟悉的英语。久睡乍醒,他的感官还处于假死状态。他慢慢感到了周围的温暖,头上是一个水晶棺盖,现在,棺盖被无声无息地抬起,一个笑脸向他俯过来。那是一个赤裸的男人,金发,胸前有金色的胸毛。那人笑着,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透过水晶棺壁,拉姆斯能看到非常熟悉的岩洞,一缕阳光从洞顶的那个小孔投射进来。这是下午五点的阳光,拉姆斯在这儿住了十几年,能根据那缕阳光的角度非常准确地判断时间。
拉姆斯的记忆真正苏醒了。他皱着眉头思索,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他刚刚在这儿接待了覃良笛,这是他俩决裂三年后第一次见面,是覃良笛主动要求的。拉姆斯用拥抱来欢迎她时,心想,但愿她此来确实是为了重修旧好而不是为了政治上的权谋。可是现在覃良笛在哪儿?而且时间也不对呀,覃良笛进洞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在这儿过夜,是否还会躺到自己的怀抱中。因为,三年来两人之间的猜忌已经很重了,这实在让人伤心。覃良笛坐下后,他为她倒了一杯淡水。覃良笛竟然迟疑良久,没把杯子送到嘴边。她强笑着说:
“理查德,相信你不会在这杯水中做手脚吧。”
拉姆斯看着她,真是欲哭无泪!这就是灾变之后一直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吗?他们曾是那样的志同道合,互相慰籍,互相鼓励,撑起传承人类文明的大业。在漫漫长夜中,异性的抚摸和话语曾是最有效的安慰。而现在……他夺过覃良笛手中的杯子,把杯中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摔在地上,之后便保持着冷淡的沉默。覃良笛迟疑一会儿,轻轻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说:
“理查德,请你原谅。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拉姆斯叹口气,把覃良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还为她重新倒了一杯淡水。他不能和覃良笛闹翻,不管怎样,他们之间那场艰难的谈话一定得进行……可是,他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还有,洞中的44个海人孩子呢?岩洞里忽然多了一个水晶棺,一个不知名的装置,还有眼前这个陌生人。
他忽然如遭雷击,意识中蹦出两个字:冷冻!显然,他身后的那个设备是冷冻装置,他被冷冻在这个水晶棺中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那个俯身在水晶棺之上的中年人赶忙伸出手搀扶,目光中充溢着欣喜和敬畏。他的手上有蹼,鼻孔有瓣膜,自然是他和覃良笛创造的海人了。在这一瞬间,拉姆斯尽可能理清了思路。中年人的年龄估计在45岁到50岁之间,而他睡着之前,最年长的海人只有15岁。那么说他确实是被冷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反正他肯定被冷冻了至少30年。他抑住激动,平静地问:
“你——是——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