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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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太平令指点江山,徐凤年帝陵惊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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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笑了笑,绑好剑匣,还有心情用北凉腔唱喏一句:『世间最远途,是那愈行愈远离乡路。』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走了很多地方,除了军机大事没有搀和,其它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旁观,甚至一些军政批文,老持节令都不介意徐凤年翻阅,五天奔波下来,徐凤年对西河州轮廓有了个粗略认知,一年老一年轻在今天总算忙中偷闲,去驿道附近两人初见地方卖西瓜,徐凤年也不隐藏,坐在小板凳上等顾客的时候,直接说道:“从伯伯这边到手有关龙树僧人在道德宗的消息传递速度,看得出北莽对于驿站驿道的重视,不输给在春秋中一手打造驿路系统的徐骁,尤其是西河州所在的这一条东线,已经完全可以跟凉莽对峙的西线媲美。我这一路走来,看到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其实都是北莽在慢慢堆积军力。”

赫连武威欣慰笑道:“见微知著,不错不错。”

转头看到徐凤年一脸凝重,持节令递过去半个西瓜,浅淡笑道:“其实一个朝廷,哪怕是春秋中亡了国的那几个,也肯定有许多高瞻远瞩的聪明人,不过是否可以上达天听,使得龙颜大悦,让那些包含志向或是野心的条令律法顺利往下施行,才是难处症结所在。你们离阳皇朝栋梁辈出,尤其是有张巨鹿居中调度,庙算先天就高人一筹,说心里话,我这个军伍出身的西河州持节令,每次想起都跟你现在这个样子,忧心忡忡。论战力军备,十二位大将军的甲士,不弱,但比起北凉军,就算拓跋菩萨,也没脸说自己天下无敌。好在北莽知耻而后勇,吃过大苦头,才知道南边的汉子,也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会有徐骁和顾剑棠这般杀人不眨眼的屠子。这些年,北莽终归是在慢慢变强。咱们这边啊,我这老头儿思来想去,就有一点觉得很遗憾,凤年,你猜得到吗?”

徐凤年笑道:“很多逃亡北莽的春秋士子,有资格为持节令或是大将军出谋划策,但还是少了一位可做帝师的超一流谋士。”

赫连武威啃了一口西瓜,抬头瞪眼道:“你小子别忙着笑,北莽不是没有,只是还没走到台前而已。”

徐凤年放低声音问道:“编织蛛网的李密弼?”

赫连武威侧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嗤笑道:“这条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国?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就是李老头儿自知之明,没瞎捣鼓朝政,否则我非要跟他拼命。”

徐凤年好奇道:“不是他,能是谁?”

赫连武威含糊不清道:“是棋剑乐府的府主,失踪快二十年了。中年时被女帝陛下轻视,一气之下就彻底消失。我猜去了你们离阳,至于做什么,可就无从得知,估计连咱们陛下都不清楚。我不信这种人会悄无声息死在南边。”

徐凤年哦了一声,“听我师父李义山说过,这家伙下棋很有实力,差一点就算是能跟黄龙士旗鼓相当。”

老人感慨道:“我这辈子见多了志大才疏的人物,唯独这个棋剑乐府的当家,心大才大。棋府有一生落子百万次的修行法门,你可知那家伙落子多少?”

徐凤年讶异道:“总不可能到千万吧?那还不得生下来就守在棋盘前下棋,这种棋痴也不会有大出息吧?我师父就常说棋盘上下棋只是死棋,下棋下成一流国手,也没什么了不起,跟做人是两码事。”

老人开怀大笑,“你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了,那家伙下棋盘数极少,屈指可数,估摸着落子怎么都不到七八千。”

徐凤年皱眉道:“满打满算不到一百盘,堂堂棋剑乐府的棋府府主,怎么跟下一盘棋就跟赌命一般?”

老人缓缓道:“你可知这人最后一局棋是怎么个下法?他输给黄三甲后,闭关钻研,棋艺大成时,跟老府主对弈,一场生死局,谁输谁死。”

徐凤年啧啧道:“两任府主都是大狠人啊。”

赫连武威幸灾乐祸笑道:“你就求着这种人没能活着回到北莽吧,否则到时候你万一世袭罔替成为北凉王,这家伙如果还活着,有的你受罪。”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明儿就去雷鸣寺,咒死这老头儿。”

赫连武威哈哈大笑道:“那记得连我一起咒死。有我在西河州,徐骁也得怕上几分。”

徐凤年跟这位老人不用客套,玩笑道:“赫连伯伯,你这脸皮比我还厚啊。”

赫连武威点头道:“人啊,只要上了年纪,就跟我骂李密弼是鸡贼一样,其实也在骂自己,都皮糙肉厚,怕死还贪生,对于生死,反而不如血气方刚的年轻时候那样看得开。”

徐凤年咬了口西瓜,想到了比起赫连武威还要年轻一些的徐骁和师父李义山。

赫连武威缓缓说道:“带你见过了本州政事,有些话也好跟你直说了,别的将军和持节令,我不好说,但就我赫连武威而言,我从不奢望麾下将领治下官吏个个是圣人,贪钱无妨,别太多,自赚声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看来,不如中饱私囊之余却可以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雷池过底线,我自认很好说话,过了,那对不住,甭管你是老头儿我的亲戚还是心腹,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绝不手软。这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何识人是一难,如何用人又是一难,如何让人才各得其用更是难上加难,是大学问,圣贤书籍上学不来,因为读书人爱惜名声,没胆量去写那些城府腹黑的处事学问,而且大多数书生,也没本事写出。你去数一数你们离阳王朝的状元,除了张巨鹿,能有几个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那些普通进士,更能走上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默默记在心中。

赫连武威说道:“那位府主年轻时候有一篇《九问》,问苍天,问后土,问鬼神,问帝王,问佛道,问美人,问前生,问来世。”

徐凤年纳闷道:“还少了一问啊。”

赫连武威笑道:“说是九问,其实只有八问,估计是那家伙代替咱们这些有疑惑的笨蛋问上自己一问了。”

徐凤年气笑道:“这老头果然心机深沉!不行,我得马上去雷鸣寺。”

说话间,有口渴的客人走上前来,徐凤年连忙起身,口若悬河帮着老持节令卖起西瓜来。

客人不知跟他讨价还价的年轻人是谁,更不知道那老农会是本州持节令。

徐凤年也一样不知道有北凉两支铁骑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北莽。

更不知道获知军情的北莽女帝因为一人露面,而打消了御驾亲至南朝的念头。

这个背书箱入宫的老儒生,身后跟着北莽剑术第一人,剑气近。

相比好似九重天阙的太安城皇宫,北莽的宫城实在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大太监孙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些遗憾,他的身份与韩貂寺大致相当,不过北莽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才三千多,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孙丁盛很是烦闷,女帝临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孙丁盛暗自恼火,只不过当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宫门,见着了负笈老儒和背剑男子,猜到身份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降临,笑容愈发恭谨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领着两人走入宫中。不曾想还是那位贵客主动开口热络,“孙总管,身子骨可还好?”

孙丁盛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十几年前见过一面,当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宦官枢机重地的角色,何况北莽宦官本就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老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头,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孙丁盛连忙弯腰更甚几分,轻声笑道:“回太平令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乱生病了去。太平令气色也好,这才是北莽的万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孙总管,借你吉言喽。”

孙丁盛弯着腰带着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点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双手插入袖口,眯眼望着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过了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广场,上下之间,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能跟邓太阿比上剑。”

中年剑士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有九问。我只有一问,问道。”

“问剑道?”

“问道。”

“一字之减,相差万里。说得好啊,邓太阿小觑你了。”

负剑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负盛名,剑气近,这个词牌名实在是名副其实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手几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阴暗势力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剑府府主偷袭刺杀,有皇帐权贵戏言朱魍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得感激剑气近擅长找寻漏洞。剑气近是一个很无趣的男子,长相无趣,性格无趣,那个普通姓名早已被词牌名替代,除了练剑,没有任何兴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权势,不近口舌之快,只近剑气。但李密弼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敌,评价颇高,说剑气近的剑气,也仅是展露六七分,因为他只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未抱有杀人赔命的兴趣。李淳罡年轻时曾说北莽无剑,邓太阿成就剑仙境界后也说北莽的确无剑,北莽本以为剑府府主会拦截桃花剑神,不说战败邓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剑气近却让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儒生赴北入宫,比什么都重要。

孙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阶有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定台阶之上。

一身明黄,龙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问道:“黄青,今日过后,你去趟离阳王朝,总不能北莽尽知李淳罡邓太阿,离阳却不知黄青也有剑。”

剑气近点了点头,几乎跟大太监孙丁盛一起开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继续往前,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女帝也未问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老儒生抬头跟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确是绝美的女子,身侧无人搀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这个当年负气离开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宫中都已办妥,开始?”

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摘下书箱,抬起手一挥。

将近两百位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进入,在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条长幅,无一例外,都在广场中央处背对背接应上。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是北莽和离阳两朝版图,细致到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雄脉。

天下尽在我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离阳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来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给朕做一盘推演?要朕与你一同走在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没有回答,等那些一丝不苟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都悄悄撤出广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几块黑炭,一屁股坐下,抬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第三天来说两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第七天,再说怎样去治理江山。”

饶是女帝历经风雨跌宕,听闻此等可谓气吞天下如虎的豪迈言语,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来画龙点睛的木炭,双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洁净,望向广场上,平静道:“黄龙士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离阳王朝灭去八国,挟累胜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却不知一鼓作气之后,人力有穷时,离阳疲军伐北,北莽虽说是以逸待劳,但当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其实当时天时仍是在离阳那边,只不过北莽地理形势与中原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士水土不服,加上离阳先帝对北凉徐骁忌惮已久,生怕北凉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莽以后,当年徐骁办不到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就能成事,毕竟北莽境内崇武不崇文,北凉若是占据有足可自立的富饶河凉走廊之余,再将北地尽收囊中,这样的南北对峙,才算稳当。于是离阳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势下迫使徐骁退兵,跟北莽签订合约,算不得妙棋,也称不上昏招。这才造就了当下离阳凉莽三足鼎立的形势。这便是我要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终归不如地利,地利则要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天险,在人心。人心并非民心如此简单,百姓自古随大流,重视却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于北莽而言,更是福祸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国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说来,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田地三十亩,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为二石为中,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约余得十二石,此外衣着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若遇旱涝蝗灾,捉襟见肘。老臣所讲还是苏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国粮仓所在情况,其余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举,大批浮浪不根之人,并非罕见。离阳王朝所谓的海晏清平,颇有水分。”

“离阳王朝已有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头,官不得当地人出任,吏则不同,世世代代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头蛇,张巨鹿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不得不急。”

“我拣选海商盐商茶商三种为陛下说离阳财税。”

“离阳王朝新舍官职起居郎,所言军国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为时政记。分帝系、后妃、五类礼、舆服、道释、瑞异、藩夷等二十一种。我且一一说来,陛下便可一叶知秋,二十一叶知离阳。”

“龙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应当趁机令国师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道德宗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西域红黄二教之争,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戏,我朝灭佛一事,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无巨细,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说来,白日说,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阶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说,灯笼高挂,灯火辉煌如昼,广场上不许别人踏足,女帝陛下便亲手持灯为老人照明。再一日,两人吃食进餐便随便或蹲或坐在缎面画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经挂起一只布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饥饿,也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过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画画的太平令已经不知用去多少块木炭,双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那一袭龙袍宽袖长摆,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线系牢捆紧,便于行走,顾不上半点体统礼仪。

第五页秉烛夜谈时,女帝仍是丝毫不见倦怠,神采焕发。

七日满腹学识说尽。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图,站在台阶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对略有褶皱的那江山锦绣,一同走上台阶,平静道:“愿先生为帝师。”

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换河道,这可是一项牵扯到许多利益纠葛的大事,好在赫连持节令威望摆在那里,没有人敢当出林鸟,赫连武威也对黄河下流两岸受损的豪横家族给了不少补偿,不少门阀子弟都得以进入控碧军,官职都不大,不过也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拦江改道,也只是绕出个长度二十里的半圆,还称不上伤筋动骨,一时间西河州仍是风平浪静,仅有一些流言蜚语在高门大族私下谈论,老百姓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只是惋惜持节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许经营买卖,有控碧军负责督工巡查,否则还能多出一笔横财。马无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样。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来到投石截江处,这次盗取不见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都见不得光彩,赫连武威做的是开门揖盗的凶险买卖,不说其它过江龙,一个大将军种神通就够喝一壶,所以老持节令也不敢托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统率的控碧军,徐凤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装束的男女在高台上从中调度,大多面容枯槁,毫无文士风流可言,徐凤年惊讶问道:“墨家子弟?”..

赫连武威点头一笑,也不细说自家的家底。徐凤年换回了文士的生根面皮,当时翻墙进入持节令府邸,能被白发老魁一眼认出,除了腰间悬挂的春雷刀,主要还是因为这一老一小可以说是认识好些年数,生根层次的面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终归还没有易气,才老魁被识破身份。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寿命作为代价,打造出一张入神面皮,则是交给了远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赫连武威带着徐凤年在沿河岸上缓行,前段时日遭逢一场罕见暴雨,截江初始,此时功效尚不明显,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许多,水势汹涌激荡,浑浊不堪,江流奔腾声如疾雷,让人望而生畏。徐凤年将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双手空无一物,蹲在岸边巨石上,水气扑面而来,两耳闻声鼓胀,气机流转无形中受大河牵引,较之平时也要迅猛数倍,赫连武威投掷了一块石子入河,连水花都不见,感怀说道:“年轻时经常在雨后入河游泳,偏偏喜欢逆流而上,现在可游不动了,几个扑腾估计就要给冲走。年老以后起了兴致,真要下水的话,也只会挑平缓河段。不服老也得老。”

徐凤年正要说话间,看到一行锦衣华服富贵逼的人物缓缓走近,有说有笑,为首一名高大男子,简简单单的抬手投足,极有指点江山的气魄,男子身后还有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陆归陆沉这对甲姓父女,种檀和婢女刘稻谷,除了陆沉,其余都是一面之缘。徐凤年原本担心陆沉见着自己后会露馅,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一眼,比陌路人还要陌路。徐凤年蹲着没有起身,赫连武威瞥了一眼,敛起气机,平淡道:“那位便是种大将军,跟北莽皇帐很有交情,做人比带兵厉害。可惜他弟弟种凉今天没来。”

种神通见到赫连武威,大笑着快步走近,跟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位高权重的种大将军以晚辈自居,抱拳道:“见过赫连老将军。”

赫连武威也没让种大将军热脸贴冷屁股,一巴掌拍在徐凤年脑袋上,好似长辈教训眼高于顶的不成材子侄,气骂道:“还不起身给种将军行礼!”

徐凤年一脸无奈起身作揖,弯腰幅度微不可查。赫连武威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叹气道:“让种将军见笑了,这个远房亲戚家的晚辈顽劣,不懂规矩。”

老人随即转头瞪眼道:“自以为读了几箩筐圣人书籍,就目中无人,你是考上了状元还是当上了宰相了?只知坐井望天,不成气候!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位种将军的长子种檀,比你年长没有几岁,就已经是实打实的井廊都尉,掌精兵三千员,更是差点就成了本朝第一位状元郎,比起你那些臭不可闻的无病呻吟文章,好上百倍!”

种神通看到这位相貌不俗的后生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种家声势,这才压抑下了书生意气,但也称不上有好脸色。对于赫连武威的远房亲戚一说,种大将军也不奇怪,赫连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叶茂,赫连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家族中落,才投身军伍,赫连武威身为百战将军,在北莽是出了名的勤读诗书,几十年戎马生涯,一直都没有落下,对于读书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家族里出了一个有望金榜题名的后辈,设身处地换做种神通也一样会寄予厚望。种神通不希望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冷了氛围,有伤长远大局,于是笑言安慰道:“老将军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虚长了赫连小侄几岁。”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三千兵马算什么,等我在朝堂上一鸣惊人,领三万铁骑都嫌少了。”

赫连武威一脚踹过去,瞪眼道:“你那些纸上谈兵算个屁。”

徐凤年躲过软绵绵一脚,干脆眼不见耳不听背对众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给长辈看轻,有些撑不住颜面脸皮。种神通看到赫连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场景很有趣,做了个和事老,说了几句类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话,然后两位北莽军的中流砥柱便撇开众人,沿岸走去,所说所图自然是截江断流以后接下来的凿山入墓,两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斗角。大体上河西精锐控碧军负责截江,以及驱逐清洗掉那些敢于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闲散,种家承诺带给控碧军大量价格极低的优质铁矿,老持节令清心寡欲,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种神通也不信赫连武威会垂涎陵墓财宝而起杀心,要是换成武力犹在种凉之上的慕容宝鼎,种神通万万不敢与虎谋皮。

一场密谈相谈甚欢。

种神通回头看去,种檀和陆家父女跟那个赫连后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种神通缓行时,皱了皱眉头,弟弟说要去一趟公主坟,问他何事,也未作答,对这个行事荒诞不羁的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天马行空,只不过这次入墓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丝毫差池纰漏,种凉跟公主坟中那位小念头的关系,种神通知晓几分,但不曾见底,种神通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希望这次跟公主坟那帮孤魂野鬼八百年的彩衣们一同入墓,到头来不要横生枝节。公主坟作为守灵人,这次无异于监守自盗,种神通内心深处完全信不过她们。

种神通和赫连武威骤然凝神聚气,如临大敌。

恍惚间,一条白虹踏河而来,追溯源头向上游奔走。

白虹所过河面,劈波斩浪,河水直直暴涨一丈,凶猛拍击两岸。

白虹前冲远方,有十几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从天而降,似乎要挡在白虹去路。

那些彩衣如壁画飞仙,袖长达数丈,况且每一只长袖都牵扯有一抹云雾之气,愈发灵动如天人下凡。

种檀瞪大眼睛,那些飘飘乎的装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认得,与叔叔种凉的描述如出一辙,是公主坟独有的彩衣,擅长双袖飞升舞。据说相互借势之下,一袖之威,可挡神佛。

一阵佛唱低吟入耳。

徐凤年听出是大势至菩萨心咒。

如虹白衣终于略作停顿,悬在河水上几尺之处,探臂一手结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对十八彩衣三十六袖,当最后一字结尾,脚下黄河起异象。

如佛咒名号,刹那大势至!

白衣僧人身后河面猛然断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来者硬生生停下,轰然拔高十数丈,如一条跃水黄龙,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随着僧人单臂手印所指,铺天之后自然便是盖地,扑向十八位牵引天上云气的曼妙彩衣。

黄龙先行,白衣后至。

出场画面极美的彩衣眨眼便连同天上云气一同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坠入河间,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黄龙冲撞出去几十丈之远,狼狈至极,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当车之嫌的女子,继续沿江而去。

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莽国教道德宗便在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镇的道德宗,最简单的路线也就是沿江而走。

种神通脸色阴沉道:“白衣僧人李当心!”

赫连武威赞叹道:“不愧是曾经让北莽第一人都无可奈何的金刚不败。”

种檀转头对女婢刘稻谷轻声打趣道:“你们公主坟的飞升袖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就这点斤两,也想跟大念头洛阳叫板?”

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点了点远方。

十八位彩衣阻挡无果,又横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远,分辨不清男女,当此人摊开双臂,竟是怪诞至极的四手之相。

当这尊怪胎抬手举臂,十八位落败彩衣如同牵线傀儡,被尽数扯到空中。

种檀讶异道:“是你们小念头?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了。”

刘稻谷摇头道:“是我公主坟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奉劝公子还是不要走近亲眼见到,否则会睡不着觉。除了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对抱相,前后两张脸孔,一面地藏悲悯相,一面欢喜相。”

种檀啧啧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见到这尊秽物,终于动怒,金刚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来!你这孽障还不自涌身往虚空中去地四丈九尺?!”

一掌托起,天上云层下垂,无数道金光透过白云缝隙shè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然后白衣僧人双手一瞬结三印,分别是法轮,净业,摧罪。

眨眼过后,长虹远逝,只留下一句:“贫僧从道德宗归来,再将你彻底打入轮回!”

那尊阴物蜷缩一团,继而舒展如旧,只是十八位彩衣傀儡已经悉数毁坏。

阴物站直后,僵硬扭了扭脖子。

然后直奔徐凤年袭来。

徐凤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了?

那头阴秽之物朝徐凤年踏河直直奔来,以欢喜相那一面示人,一张清丽面容看似女子欢愉,面皮以后,骨子里却给人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气息,毫无喜庆可言,尤其这头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飞掠大河时,四肢,是六肢摇摇摆摆,偏又穿一袭广袖拖曳的朱红袍子,更显得古怪恐怖。

徐凤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连武威精心演戏,以有心算无心,好不容易骗过了种神通这只老狐狸,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阴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别说种神通,傻子也要起疑,这个不说,徐凤年当下手无寸铁,既无春秋剑也无春雷刀,阴物虽然被大金刚境的李当心三印击败,可徐凤年哪有这份功力,心中骂娘,四处张望,希望有好汉或是女侠仗义相助,可惜没瞧见同为白衣的大魔头洛阳,也没有看到种神通有出手的迹象,倒是瞥见种檀这龟儿子眼神促狭,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跟徐凤年刹那对视,种檀都懒得掩饰,显然吃定了徐凤年要被阴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将死之人隐藏心计。到底还是老持节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拦在徐凤年身前,应该是想赌种神通为了盗陵大计,会去拦截那只阴物。不曾想种神通定力卓绝,眯眼不语,只是袖手旁观。

面对这场飞来横祸,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没那脸皮让武力平平的老持节令受罪,一脚踏出,越过赫连武威身体,内敛气机外泄五六分,却已声势滚走如雷,公主坟豢养的阴物近在咫尺,那件鲜艳如血的大袍子一转,欢喜相变作地藏悲悯相,四手如牢笼罩下徐凤年头颅,徐凤年双脚一拧,空手做扶摇式,青衫徐凤年裹挟河边大水,宛如青龙汲水,跟那阴物初次短兵交接,红袍阴物其中两臂被扶摇弹开,仍有两臂钩住双肩,所幸未曾深可见骨,不敢倾力拒敌的徐凤年瞬间被阴物扯起,往后抛向黄河汹涌水面。

阴物那张古板的欢喜相,看到徐凤年屈膝,蹲在江面上,一掌拍击流水,往对岸掠去,阴物直直追击,身形迅猛远远胜过倒退的徐凤年,离江面仅有两丈距离,阴物那件艳红得刺目的袍子,发出几声近乎悄不可闻的噗噗通透声响,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凤年头颅和双手,正要发力撕扯时,徐凤年望着那张几尺外的欢喜面孔,全身气沉,带着阴物朝浑浊河水中下坠,入河那一瞬,除去刚才金缕朝露双剑,也管不着是否露出蛛丝马迹,其余十柄飞剑一齐出袖,不光如此,大黄庭海市蜃楼护体,再者依样画葫芦上次洛阳在敦煌城门处的起水千剑,抽水作剑,剑气滚龙壁,涌向那头面目可憎至极的阴物,除此之外,还有仙人抚顶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顾,对着阴物就是一顿乱拍,好在是几近河底的隐蔽处,要是在陆地,这种好似泼皮跟悍妇酣战的下乘手法,实在是丢人现眼,不过谈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观,那阴物明显挨了好几记势可摧碑的抚顶,一人一怪彻底溜走于河底,几座嶙峋暗礁都给两者或折断或撞碎,俨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凤年手段层出不穷,那怪物脑子又算不上灵光,一时间竟然被徐凤年掌握主动,没有挣脱之外,徐凤年受伤不重,河水污浊,徐凤年也看不清是欢喜相还是悲悯相,有大黄庭修为和大金刚体魄支撑,一气递一气,气气登昆仑,循环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岸上众人神情各异,但不约而同都沿着岸边往下游奔跑,赫连武威脸色铁青,先瞪了一眼种神通,见这家伙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气力,心神百转,想着如何救出徐凤年,不说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这段时日心有灵犀的忘年之交,赫连武威就舍不得他无缘无故死在黄河里头,退一万步说,徐凤年一旦死在他眼前,万一徐瘸子失心疯发作,当真以为北凉铁骑就没胆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虽说将军马上得军功,也就要有将军死马背的觉悟,赫连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么生灵涂炭,可老人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跟顾剑棠兵锋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场敌对。远处有十几持节令亲卫锐骑游曳待命,当阴物骤然出手伤人,便疾驰向赫连武威,老人沉声发号施令,去截江台调动一千精锐控碧军前来助阵。赫连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头的公主坟客卿,也不怕跟小念头那一脉撕破脸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当控碧军形同虚设?

局外人种檀尤为轻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能看一场好戏,奔跑时还有心情跟女婢打情骂俏,“这家伙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秽-物的袭杀,换成我的话,也轻松不了几分。事先说好,你可不能对他一见钟情。”

婢女刘稻谷腰悬绣有半面妆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识摸了摸小囊,有些无奈道:“公子说笑了。”

陆归岿然不动,陆祠部才是彻彻底底的书生,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远离是非之地,种神通惹不起,赫连武威也一样。一位是大将军,一位是持节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权贵,女帝陛下都要权衡斤两的顶尖人物,陆归惹不起总躲得起。陆沉想要跟上队伍时,被他轻声喝住,陆沉背对父亲,肩头颤抖,痴痴望向偶有水花溅起数丈的乖戾河面。吝啬到连真实姓名都不曾告诉我的你,就这样死了吗?十八具牵线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面八方腾空,彩衣长袖飘渺,煞是好看,再冲入河中。

水下徐凤年忙啊,要么以开蜀式开江河,要么以十二飞剑结青丝,总之怎么不让阴物近身怎么来,压箱本领都一并使出,反正在众人不见真实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乐。阴物杀人手腕尚未流露,不过受了几十飞剑攒射穿刺,根本不见颓势,足可见它的能耐。气息浓郁的红袍始终在徐凤年四周三丈内围绕游走,阴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长,当十八彩衣纷纷入水,如雷炸下,徐凤年就开始狼狈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没有所谓的致命伤,每一缕长袖便是一柄长剑,一次就给击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凤年后背连根撞烂,这一场围猎,让徐凤年记起草原上对阵拓跋菩萨的凶险场景,也开始阴鸷起来,满腔戾气,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记仙人抚顶,将那名彩衣从头到脚都给拍得稀巴烂,失去凭仗的无主彩衣上浮水面,这一抹艳丽在河面稍纵即逝,匆匆消失于滚滚东流水。

阴物耐心很好,四只手果然不是白长的,牵引剩余彩衣入水,一击不中便出水,伺机而动,让徐凤年疲于应付,突然压力骤然减轻,同时失去红袍和彩衣的气机,即便在水底掠游,徐凤年耳中仍是传来格外震颤耳膜的轰鸣声,徐凤年心中大骂一声,是跌水!

跟赫连武威游览黄河时,老人便说有一处壮丽观景点,两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缩束起如女子纤细腰肢,万钧河水聚拢一股坠入马蹄状的峡谷河槽,飞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让赏景游人心神摇曳,问题关键在于徐凤年身在其中,一点都没那份闲情逸致,心知极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红双面阴物的暴杀,凝神屏气,果不其然,水跌巨壶口,徐凤年被惯性冲出大水柱,有一瞬悬空凝滞,水雾升腾中,徐凤年脚下大壶中河水喧沸,而那阴物只在稍低空中,一张欢喜相脸孔,真有些喜庆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时出袖,徐凤年荡开小半,还是被十余长袖绕住头颅四肢,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较五马分尸可还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凤年身体不坠落反拔高,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入海,一窍冲一窍,一脉贯一脉,两只手掌砰然一击,作僧人双手合十行礼状。

随着这一合十。

一整条蔚为壮观的瀑布竟然随之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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