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落如柳絮纷扬,天气越发寒冷,滴水可成冰。
苏挽月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历史时空里,在北京紫禁城午门城楼之上,被皇太子朱佑樘下令“罚跪”。被司礼监下属太监们监督着打板子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厄运并没有结束,而且一轮接一轮!
好在,苏某人一直是个乐观主义者!
她努力让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小学时代恶作剧抓蚱蜢放到同学的座位上啦、初中考试连夜打小抄贴在手腕上顺利过关啦、高中时期倒卖电话卡赚了一笔不少的零花钱啦……这些乱七八糟的狗血事件想起来依然很有趣,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但是,毕竟是大病初愈的身体,她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等牟斌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十分狼狈地跪坐在雪地里,面色苍白如纸,平时亮晶晶的眸子也黯淡无光。
“你怎么样了?”牟斌看到虚弱不堪、身体摇摇欲坠的苏挽月,立刻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总旗!”张允带着惭愧和懊恼叫了一声,“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好好的来逛什么城楼,害得你被罚!”倘若不是他拉着苏挽月来这里,就不会碰到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皇太子殿下,也不会让前几日刚受了廷杖的她再遭一回罪。
“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牟斌冷冷说一声,“你去毓庆宫通报太子殿下,就说苏总旗在城楼罚跪已久,眼下不省人事、生死未卜,我们先带走了她。”
张允立刻点头,领命离去。
“我可没有不省人事,也没有生死未卜。”苏挽月想到朱佑樘那副冷漠的脸,再看看牟斌的神情,不由得想笑。任他朱佑樘再精明,也有被锦衣卫下属蒙蔽的时候呀!
“你还敢笑?”牟斌斥了一句,他伸手解下自己的黑色羽缎披风,披在苏挽月的肩膀上,伸出一只手试图扶她起来。
“我……站不起来了。”苏挽月刚想支撑站起,但膝盖只略伸直了一点,就传来一阵钻心地疼,这石面的冷气太吓人了,沁到骨头里。
北方的冬天毕竟不是吃素的,晚间更是大幅度降温,苏挽月此前跪了足足几个时辰,体力已到极限,全靠精神力量给自己打气,此时困境解除,才发觉自己已经透支太多力气。她已经冻得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尽管她穿着锦衣卫的冬季制服,里料扎绑着的棉料也挺厚实,还裹着牟斌的貂毛披风,却仍是浑身冰凉。
“我若不来,你今天只怕会死在这里。”牟斌眼底掠过怜悯和疼惜之色,嘴上却说,“你刚刚得罪了指挥使,又来皇太子眼前捅什么篓子?嫌小命活得太长?”
“我哪里敢招惹太子啊!”苏挽月只觉得有冤无处诉,“只不过跟张允私下说了一句话而已,谁知道他从我们背后突然走出来……”
牟斌舒了一口气:“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臣民背地里本来就不该议论朝政,更何况这里是皇宫禁苑?太子殿下这次出手惩诫你,正是要你长点记性,切记以后不可再犯。”
他眼看苏挽月艰难地想支撑自己站起,又不得不匍匐佝偻下去,忍不住伸出双手搀扶着她,将她半抱在自己怀里,这才让她勉强从雪地里直立起来。
“明朝皇宫规矩真多……我以后会小心的。”苏挽月不是第一次听牟斌的教训,但她看到牟斌的神情少有地严肃,不敢再胡乱回话。她发觉牟斌带着自己并不是往午门之外走,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不禁好奇地问,“我们现在去哪里?不是回镇抚司衙门么?”
“北镇抚司太远,我今夜在宫中当值,先去我那里吧。”牟斌淡淡应声,带着她加快了脚步。
“我留在宫中,会不会不方便?”苏挽月眼珠转了转。
“只要你不惹乱子,就没有不方便。”牟斌冷着脸又训了一句。
“我的衣服还有生活用品,都在镇抚司衙门里呢!”让她住在锦衣卫宫中寓所没问题,但要她每天乱七八糟地不刷牙不洗脸脏兮兮地在宫中住宿,实在有违她的生活习惯。
“叫蓉儿收拾好,张允给你取来就是了!”牟斌简直要抓狂,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就因为她此刻身体状况极差,几乎去了半条命,他才急着要带她回宫中寓所疗养,她却只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女人果然是女人。
“这几天蓉儿一直很照顾我,我还没向她道谢。”苏挽月低声嘀咕着,蓉儿真的是个很贴心的女孩。
“你都没向我道谢,反倒想着向蓉儿道谢?”牟斌有些好笑,他笑起来脸色也没那么严肃了,鼻子很挺很直,嘴角很浅淡地勾勒了一抹笑意。
“我好冷。”苏挽月闭着眼睛躺在牟斌怀里,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将身体蜷缩在他怀里。
“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牟斌走得更快了,他犹豫了片刻,伸手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午门之后就是太和殿广场,天黑后除了宫内值守的侍卫,鲜少有人经过此地。穿过广场,左转经过两重殿殿,再经过一道穿堂垂花门,沿着东边的回廊再往里走,就是牟斌等人在宫中的歇息之所。
一名侍卫看到牟斌满身雪花走来,臂弯里还拖着个奄奄一息、体态娇小玲珑的人,被吓了一跳:“千户大人,可要属下帮忙?”
“不必,你们各自值守吧,让他们多送几盆炭火进来。”牟斌示意那侍卫退下,伸手推开房门,转身把苏挽月放在床榻上,亲手展开棉被盖住她,苏挽月只觉得全身抽痛,脑子如同被一柄利刃在切割,她扯着被角蜷着身子,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气息,炭火越烧越旺,她感觉到脸颊热得发烫,身体手脚却依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若冰火两重天。在暴冷与骤热之间煎熬,她的思维也越来越混沌,渐渐昏睡过去。
“宛岳,宛岳。”她隐约听见耳畔有人在呼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立刻看见他坐在床头。
此时,牟斌已脱下了锦衣卫飞鱼服,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素色锦袍,低垂着头轻吹着药碗,她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颊。他的鼻梁高直而坚挺,面孔清秀俊逸,嘴唇红润,下巴挺直,微微有些黑色的胡渣印,看上去却非常干净整齐。毫不夸张地说,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脸确实长得很帅,但谁能想到,脱下锦衣卫的包装之后,他本人的气质竟如此俊美纤柔,俨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苏挽月努力睁开眼睛,应了一声:“我刚睡着了……”
他将手伸过来,放在她的额头上,立刻被那种温度吓了一跳:“居然烧成这样。”
她觉得他的手好冰,唇角干裂得厉害,人体温升高了,会蒸发体内水分,细胞的水分流失就让皮肤干裂,看样子她病得不轻。
他将手里的碗送到她唇边,温柔地说:“全部喝下去。”
苏挽月抬眼看见那碗漆黑如墨的不知名药水,从小最怕喝药的她,在他眼光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喝了一口。她吞了一口药汁,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苦透了,而且那种苦并不是咽下去就结束,它会一直残留在口腔的每一个味蕾中,后咽下去的部分弥漫在你食管和胃部,就像分裂繁殖的单细胞生物一样,一分二,二分四,直到你整个身体都叫苦不迭。
“这药是苦胆熬的吗?”她有气无力地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多苦都要喝完,一般的伤寒药没办法逼出你的寒气。”牟斌重复了一遍,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端着药碗,语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我喝不下去,太苦了!”她忍不住哭丧着脸,脑子因为高热已经糊涂了。她全身都在发烫,整个人也被裹得密不透风,但没有一个地方在出汗,寒凉之气聚集在体内散不出来。
“良药苦口,听话。”牟斌见她如此难受,不由得换了一种态度。
人病了的时候特别脆弱,她虚弱无力地靠着他的胸口,头越埋越深,眼泪如断线珍珠一下沿着面颊滑落,她头顶的柔软发丝掠过他的下颚,他几乎可以嗅到她轻微的少女体香。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看过她额头上的汗水、看过她身上的伤痕,看过她倔强而叛逆的眼神,看过她不肯服输的脚步,却惟独不曾看见过——她眼中的泪水。
苏挽月,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