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眨眼就进了初夏, 暑气渐生日头开始久久不退,园子里的老树上也有了几点蝉鸣。宋知春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女儿的出行,虽然将消息瞒得密实,但是家里几个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刚入夜, 荔枝掀了门上的帘子, 将手中的账簿放在雕了如意云头纹的楠木书桌上, 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道:“那两个小丫头便罢了,这般大事姑娘也要瞒着我,显见不是把我当贴心人了, 这些年来奴婢跟着姑娘风里来雨里去, 几时怯过场子?”
正在写信的傅百善一愣, 看着面前的荔枝竟急得额头上汗水直冒, 一张粉白圆脸也变得绯红,连忙将一杯冰镇梅子汤递了过来。荔枝也不客气, 咕噜咕噜一气儿喝了, 嘴里嘟囔道:“这定是乌梅弄的汤水,过几天姑娘的小日子就要来了, 怎么能纵着姑娘喝这般冷寒的东西!”
说完就自拿了桌上绘了九秋图的粉彩茶壶到外间倒了,傅百善有些头疼地捂了额头道:“不怪她们, 这几天我胃口不好特地让乌梅给煮了一壶,我还没有开始用呢,你就过来了!”
荔枝虎着脸坐在下首道:“我不管姑娘你去哪里, 反正我是跟着的。眼下莲雾嫁了人, 乌梅和杨桃年纪小还不稳当, 姑娘你离了我谁给你铺床叠被,谁给你做饭洗衣?你非要去海上寻老爷,太太都拦不住我更拦不住,但是必须把我带着!”
傅百善好笑道:“是杨桃给你说的吧,我让她给我赶制几件男装,你就猜出来我要出海?”
荔枝翻了白眼道:“她只是奇怪你要男装做什么?我是自己长了眼睛,姑娘这一向都睡得晚,天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老爷从前留下来的海图,这不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的事吗?”
荔枝侧身往外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 “还有大房那边大老爷捧着鸡毛当令箭,时不时就过来抽回疯,动不动就拿秦~王府来压人。我可不是那两个小丫头那般心大,老早就猜到姑娘想要做什么了。我忍着没说就是看太太到底准不准你去,再就看姑娘把没把我当外人!”
傅百善将手中的信纸折好,又放进一边的牛皮纸信封当中,用小银匙装了火漆在烛火上化了,倒在信封的封口上,待火漆渐干时才戳盖上自己的印鉴。
楠木大桌上青花弧形瓜枝灯散出柔和的光影,良久才听傅百善低首慢慢说道:“这些时日我将陈溪收集的朝廷邸报是看了又看,这东南沿海与日本国之间海岛无数,盘踞着大大小小近三十窝海盗,其中有名有姓的就有数十人。这些人个个都是凶名在外,个个手上都攥有性命。此去必定有些凶险,我本打算悄悄地去,找到我爹之后就悄悄地回来!“
一向沉稳的荔枝听了这话急道:“正是因为凶险,姑娘才更要带着我,好歹睡觉的时候身边还能有双眼睛能睁着。难不成姑娘嫌弃我是个累赘,我虽然气力没有你大,可是前个在院子里和陈溪试了试手,我还把他摔了个大马趴呢!那些匪人手里攥有性命,姑娘可是忘了那回在云门山遇险,顾嬷嬷和莲雾都受重伤时,还是我将其中的一个偷袭的强盗给弄死的!”
傅百善一阵哑然,她倒是的确忘了这茬事。
荔枝见状更是得意,旋即矮下身子柔声道:“姑娘用不着担心我,到时候能给姑娘帮把手就知道带了我同去的好处了。若是姑娘一意要自个独自去,奴婢在家里也不能睡安稳喽!”
望着这个誓与自己同进退的大丫头,傅百善喉头微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略显粗糙的手。有时候,再多的话都不能表述心内的感情,言语已是多余!
晚上,宋知春特意亲手做了一桌菜,一道酒酿螃蟹,一道高汤焗大虾,一道糖醋古老肉,还有一盘嚼劲十足的蘸水驴肉,一盘蒸得酥软的白砂糖玫瑰糕,边上还搁了一道温得浓香的桂花酒。
宋知春将最后一道菜摆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都十来年没有自个动手烧菜了,还是陈娘子在一边提点才没有将菜烧坏,好吃你就多吃一口,不好吃我就丫头们撤下去!”
傅百善为她倒了一杯浓稠得挂壁的桂花酒,闻着其间扑鼻的清香笑道:“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爹失踪的因果干系就不要再瞒着小五小六。翻了年他们就要十岁了,也该有些担当了。家里的事我已经尽数安排妥当了,陈溪每旬会过来报一回帐。庄子上也安排了妥当的人看管,年底庄头们送收成过来时娘看着给些赏钱,毕竟辛苦了一年人人心里都有想头!”
见女儿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本来还勉强端了几丝笑意的宋知春眼泪就扑簌地往下直掉。抽了腋下的帕子胡乱拭了一把后,抬头苦劝道:“我自打知道你爹在海上失踪之后心里就存了气,身子也是时好时坏,家里一摊子事情全兜在你身上了。珍哥,你再想想,不要去了吧!你爹吃了二十年的海上饭都没落个好,你一个小姑娘去又有什么用?娘拼着家中钱财不要,定能找到个妥善的法子避开那天杀的秦王!”
傅百善将一块卤得香浓的驴肉片放在亲娘面前,反问道:“爹是生是死,娘难道不想知道其中究竟?此去无论如何我必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娘,此时要是我们家还在广州,要是我是个男孩儿,你还会阻止我跟着船队出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