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宴后,宾客全部离去,没有了宾客自然也不用傀儡宫女,宫殿内真正的宫女并不多,来来去去,悄无声息,常常一早上都听不到一句说话声。
没有了虚假的喧闹,连绵百里的亭台楼阁,繁绮瑰丽中竟满是荒凉肃杀,连那千里绚烂的桃花也遮盖不住,也许,这才是玉山的真实面貌。
西陵珩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王母每三十年要开一次蟠桃宴,太寂寞了!即使都是些不相干者,也可以用别人的热闹打发自己的寂寞。
想着在玉山还有一百二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向来乐天的她都开始犯愁。
赤宸似乎猜到她会觉得孤单,派侍从送来一只瘦弱的獙獙(bìbì)[5],它的母亲在守卫地盘时战死,临死前还未生产,为了让孩子活命,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利爪剖开自己的肚子,将未足月的孩子取出,恰好被赤宸所救,可这样的孩子又如何能活呢?
小獙獙奄奄一息,西陵珩抱去给王母看,王母冷冷地说:“狐族矜贵,十分难养,活不了。”
小小的獙獙眼睛都不大睁得开,可西陵珩用手指逗弄它时,它会含着西陵珩的手指,呜呜地吮吸,好似表达着自己对生的渴望。
西陵珩拿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蟠桃和玉髓喂獙獙,她不觉得是浪费,既然活不长,那就要吃喝尽兴。
王母倒不管她,只冷眼旁观。
蟠桃和玉髓汇聚天地灵气,可正因为灵气过于充沛,若不能吸纳,反而会置人于死地。果然,没多久,小獙獙的毛皮鼓胀起来,越来越大,变得像个皮球,像是马上就要炸裂,因为痛苦,小獙獙双眼通红,暴躁不安。
西陵珩着急地安抚着它,它却又抓又咬,西陵珩的手被抓得鲜血直流。小獙獙无意吮吸到她的鲜血,觉得减轻了痛苦,它就紧紧咬着西陵珩的手,用力地吸着她的血。西陵珩倒是不在意,由着它吸,也丝毫不束缚自己的灵力。慢慢地,獙獙的身体恢复了原样,它心满意足地蹭着西陵珩,沉睡过去。
误打误撞,竟然寻得了一线生机,真是傻有傻福!王母摇摇头,转身离去。
西陵珩每天都拿蟠桃和玉髓喂獙獙,如果獙獙身体鼓胀,就再用自己的血喂它。一日日过去,本来要死的獙獙竟然开始满地跑,毛发格外黑,肋上的双翼也生得与众不同,脉络十分结实。
长到一岁多时,獙獙已经像猫一般大,西陵珩唤它阿獙。
一日,西陵珩逗它玩时,将它放到桃树上,自己偷偷跑开,阿獙哀哀叫了几声后,居然扑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来追西陵珩。
獙獙虽然生有双翼,可翼上无力,并不能飞,但是,被蟠桃和玉髓喂养大的阿獙竟然能飞!
西陵珩惊得大笑,立即四处乱跑,引着阿獙练习飞翔,闹得桃林遭了殃。
宫女们都来看能飞的阿獙,阿獙年纪虽小,可已有了狐族天生的美丽出众,模样十分讨大家喜欢,宫女们惊讶欢喜地叫它“飞天小狐狸”,王母偶然间也会驻足看一眼,眼中有意外。
西陵珩冲她做鬼脸,得意地笑,嘲笑她也会犯错,小獙獙不仅活着,还活得十分健壮。
西陵珩被关在深山,只有阿獙相伴,每日就盼着能收到信。
大哥青阳公务繁忙,不要说写信,连一点慰问的话都没有。四哥仲意倒是很关心她,可主要是送些吃的玩的,并不怎么写信。唯独赤宸来信频密,常常一月好几封,大到各地风光,小到他听的一个笑话、吃的一道菜,都会写到信里,也不拘长短,长时百字,短时就一句,“案头的昙花开了,白色,很香。”
有时,还会给她惊喜。赤宸告诉她,汉水出了吃人的大水怪,他主动请命去制伏水怪,受了点轻伤,不过水怪死了,他把水怪的牙齿做成风铃带给她。
西陵珩将风铃挂在屋檐下,每当风吹过,在悦耳的叮当声中,她脑海中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巨浪滔天,赤宸与水怪搏斗,胳膊受伤,鲜血染红了汉水,而他嘴角仍带着满不在乎的狂妄笑意。
西陵珩渐渐依赖上了赤宸的信,即使只是寥寥一句,也带着外面天地的生机和精彩。她的回信则千篇一律,她和阿獙做了什么,她和阿獙又做了什么。
西陵珩偶尔会想,如果把她的信放到一起看,肯定能把赤宸闷死,不过她写得很开心,赤宸也一直没有被她烦到不再给她回信。
大概他们俩来往信件太频密,虽然王母不介意她的青鸟[6]每次上山时帮阿珩捎信,可赤宸觉得不方便,告诉阿珩已经为她找了一只很好的鸟做信使。
几个月后,一只五花大绑着的琅鸟[7]被送上玉山。
西陵珩站在鸟前看信,赤宸说奉神农王之命,要去西南方的茂密雨林,那里还未有神族官员去过,不知道要去多久。原本打算把这只鸟驯服后才送给她,可现在无法带着鸟同行,只能先送来。
西陵珩看完信,歪着脑袋看鸟,想象不出来,以赤宸之能,竟然驯服不了一只鸟。
琅鸟通体白色,双眼碧绿,因为体态美丽,性情温顺,所以神族少女常养在闺房,可这只琅鸟十分倨傲,抬头望天,看都不看西陵珩一眼。
西陵珩给琅鸟喂食,它很温驯,乖乖吃了两条小五色鱼,西陵珩心喜,也不难驯嘛!喂第三条时,琅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啄在西陵珩手上,撕去一片肉。
西陵珩的手上鲜血直流,琅鸟得意地叫着,声音怪异难听,可周围的鸟儿却都闻声而来,畏惧地停在枝头。
王母听到琅鸟的叫声,诧异地走出屋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说:“这只琅鸟好似有些来历。”
西陵珩忙虚心求教,王母说:“琅鸟本来的叫声悦耳动听,这只琅鸟叫声如此难听是因为它没把自己当琅鸟,超出自己能力地想发出凤凰鸣叫。凤凰每五百年生一蛋,不知道为什么一颗琅鸟蛋落在了凤凰巢中,机缘凑巧,凤凰的蛋不见了,凤凰误把琅鸟蛋当作自己的儿女孵化,又抚养它长大,此鸟勉力学凤凰鸣叫,所以就这样了。”王母看看树上想走又不敢走的鸟,笑着说,“如果是真正的凤凰,应该叫声如琴鸣,百鸟朝拜,心悦诚服,而不是这样。”
宫女们都掩嘴轻笑,西陵珩却有些伤感,心怜起琅鸟来。它这个样子,真正的琅鸟不敢接近它,凤凰又不屑与它为伴,其实它何曾想做凤凰?
西陵珩对琅鸟说:“你能和赤宸斗,可见早已不是凡鸟,我没那心力驯化你,但赤宸费心捉你送给我,我不能拂逆他的心意,轻易将你放走。你先在玉山暂住,为我传递消息,等我下山之日,随你选择是走是留。你若答应,我现在就松开你,你若不答应,我就捆你一百年。”
琅鸟张开嘴,用一团火焰回答了西陵珩的提议。
王母摇头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估计那对凤凰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不像它们,可为了帮助儿子,它们竟然不惜牺牲自己,把自己的百年内丹喂给了琅鸟。
西陵珩躲开火焰,也不生气,只对阿獙说:“我们走。”
王母看看四周的侍女,侍女们立即低头离开。
琅鸟自由惯了,即使被赤宸捉住时,也因为日日抗争,过得紧张刺激。现在却被束缚于方寸之地,大家都不理它,西陵珩每天只来一次,扔下食物就走,不管它怎么挑衅,她都面无表情。
琅鸟刚开始还有精力乱叫乱鸣,后来却连鸣叫的兴致都没有,日日对着毫无变化的景物发呆。
朝云升,晚霞落。
桃林深处常常传来獙獙的欢鸣声。
偶尔,獙獙会飞过琅鸟的头顶,留下一道黑影,琅鸟对獙獙笨拙的飞翔不屑一顾,可当獙獙消失后,它却仰着头,痴痴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一百多天后,西陵珩放完食物要走时,它用嘴叼住了西陵珩的衣服。
西陵珩回首看它,“你答应了?”
它把头一昂,不吭声。
西陵珩对它的臭脾气毫不介意,微笑着说:“你脾气虽暴烈,性子却高傲,自然不屑于有诺不践。”她挥手解开它身上的绳子,“我有事时会找你,平日里你若不想见我,玉山之内,随你翱翔。”
它刚要飞走,西陵珩又说:“你不是琅鸟,也不是凤凰,你就是你,天下间独一无二,我就暂且叫你烈阳,你日后若有机缘修成人形,可以随自己喜好换别的称号。”
烈阳呆呆地站着,似在思索西陵珩的话,西陵珩手拿桃枝,在地上写下“烈阳”两字。
琅鸟盯着地上的“烈阳”看了半晌,展翅而去。
西陵珩轻嘘口气,对阿獙摇头感叹,“它真是太倔强了,性爱自由的飞禽竟然能坚持一百多天!我差点就撑不下去,打算给赤宸写信,求他允许我放了它。”
阿獙咧着嘴笑,眼中满是笑意。
阿獙是狐族,本就是飞禽走兽中首屈一指的聪明者,又长于灵气充盈的玉山,食蟠桃,饮玉髓,受西陵珩教化,虽然还不能口吐人言,其实与聪慧的人族孩童无异。
西陵珩开心地朝屋子里跑去,“我去给赤宸写信,他若看到送信的是烈阳,肯定大吃一惊,好奇我怎么能这么快驯服了烈阳。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我和烈阳的约定?先不告诉他,让他好奇去吧!”
烈阳果然守诺,听到西陵珩的叫声就飞来。
西陵珩托付它后,又把准备好的一竹桶玉髓挂在它脖子上,烈阳本以为是让它送的礼物,不想西陵珩说:“这是给你喝的,你速度快,一日就能到,收信的赤宸自会替你打开,这样你就不用吃那些对你无益的食物。”
烈阳展开双翅,沉默地飞出窗外。它的速度果然疾如电,一道风过,已经失去踪影,屋檐下的风铃犹在叮叮当当。
西陵珩坐于案前,单手托腮,凝视着风铃,双颊渐渐泛红。
在玉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神亦相同,可玉山下已经春去秋来,秋过春回,悠悠三十年,又到了蟠桃宴。
王母为了准备蟠桃宴,做了很多傀儡宫女干活,宫殿里突然热闹起来。
西陵珩觉得很有意思,也学着做傀儡,王母教她,先要点心头精血,令傀儡得生气,再用灵力操控它做事。傀儡并不难做,操控却很难,先不说与自己命脉息息相关的心头精血,只是所需的庞大灵力就不是一般的神所能承受。即使以王母之能,若非这是在灵气充盈的玉山,若非这些傀儡都是贴身服侍,她也无法操纵这么多傀儡。
王母取笑西陵珩,“马上就不用写信了,可以当面说话,是不是很高兴?”
西陵珩愣了愣,似喜似愁,低下了头。
王母摇头而笑。
西陵珩突然抬头问:“以前的王母并不举行蟠桃宴,蟠桃宴是从你开始的规矩,每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劳心费力,你真正想见的那个神或者妖可有来过?”
王母蓦然色变,手中正在做的木头傀儡掉在地上,厅内捧茶而来的宫女碎成了粉末。
“不要以为我对你好言好语,你就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小心我再关你一百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