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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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谁让众生颠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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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那天,外祖父的屋子里挤满了莫名的悲戚,没有一点儿欢声笑语。外祖父已经许久没有喝酒了,这一次,他好似故意要借酒浇愁,一口气喝了几杯。母亲他们知道外祖父在生闷气,也没有说什么。

屋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孩子高声嚷着,笑着。

我和姐姐坐在屋子里,一直想着要走出去。母亲可能看出我们两个已经坐不住了,便让我们出去玩。我们穿过一条小巷,走进了荔枝林里,不知道谁在粗壮的枝丫上吊了一架秋千,有几个孩子在那里荡,秋千荡得很高。阳光苍白而温润,它们穿越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下来,覆盖住我的睫毛我的身体。被风吹过来的鞭炮纸铺了一地,远远看去一片红色。

母亲童年时,也曾和我一样站在这里,抬头可见阳光。生命的年轮缓慢生长,最终圈出无法言说的四季和黑夜白昼。煤油灯点亮的漫长黑夜和黑布鞋踩出的凌乱句点,重叠在我的视线里。我仿若听到了她荡着秋千发出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地贴近蓝天。

我对姐姐说:“我们也去玩吧。”

姐姐看着我,摇了摇头说:“还是不要吧,我怕呢。”

我看姐姐没有一点儿要去玩的意思,站了一会就跟着她回去了。大人们一直在谈论着刚才的事情,我们不敢在客厅停留,于是我小声地对姐姐说:“我们上楼吧。”

姐姐眼睛转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我们顺着楼梯慢慢往上爬,那是一段陡峭黑暗的楼梯,很窄,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好不容易才爬上二楼,那是一方逼仄低矮的阁楼,阁楼外面有个小小的阳台。

我和姐姐站在阁楼上,朝外望去,可以看见别家阳台上晾着的衣裤,它们被风吹着,似乎还散发出洗衣粉的香味,滚动在空气中的味道进入我的鼻子,蠢蠢欲动。

我拉着姐姐的手。

“姐,怎么有那么多衣服?”

“哪里?”

“没有看到吗,就在那里。”我指着远处的阳台。

姐姐说:“他们家一定很多人吧?”

“怎么会有那么多衣服呢,好奇怪。”

在外祖父家逗留的那天很短暂,我无暇顾及这个世界,不知晓它黑暗和肮脏的角落究竟掖藏着什么。

外祖父在里屋唤我和姐姐。他的声音带有南方雨季特有的湿润,我和姐姐应声从楼上下来,看到外祖父坐在沙发上面。他红着一张脸,估计是喝了很多酒。

姐姐的声音清脆动听:“外公。”

我也跟着叫了起来。不知道外祖父听到了没有,我想,大约他是听得到的。

母亲在一旁看着我们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外祖父对母亲说:“以后要常来。”屋子里其他的人都不怎么说话,但看到我们要走了,姨妈们还有舅舅都出来送我们。

我回过头看着这几个亲戚,他们的面容被时间打磨之后,露出更加质朴的光泽。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我和姐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母亲骑上车,踩动脚踏板,拐过大榕树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从沥青棚里走了出来。她浓妆艳抹,远远就闻到了浓重的香水味,身上穿着镶有珠箔的抽纱,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走到垃圾堆边倒了垃圾。

母亲也转过头张望着,看到我也在看,便呵斥道,小孩子看什么。

我只是好奇。抬升视线,终于发现了在阁楼上看到的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沥青棚屋顶上是一个水泥阳台,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就是悬挂在阳台上的。

我对姐姐说:“姐,是那些衣服。”

姐姐也看到了。她“哦”地应了一声。

那个女人身后的房子,是溪桥镇上的妓院,在乡下人粗俗的语言里,我们叫它“鸡寮”。北山到溪桥镇一带兴起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鸡寮”,都是治安极差的地方,自从派出所迁移到水磨镇之后,这一带的治安管理便一日不如一日,经常发生抢劫盗窃案件,加上两个地方的人因为政府征用土地的事情而闹了矛盾,乡民争执不下动了武。从那以后,这一带几乎就成了三不管的地方。

最著名的一次武斗发生在十几年前,那次政府征用农民的地,两个地方的人为了将土地归入自家名下好多得一份收入,竟然打了起来。

斗殴的双方都带了武器:三角叉、西瓜刀、棍棒、斧头……武斗从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开始,持续了一个多钟头,起先双方只是对骂,有人看不顺眼,喊了一声“砍死他们”,片刻之后双方就打起来了,场面一片混乱。有个后生手持三角叉将北山的人捅了,叉子直捅进那人的肚子,把肠子都给绞了出来,血流了一地,那人当场就死了;还有人被斧头砍断了手,抱着血肉模糊的手臂嗷嗷叫个不停……

这些,都是舅舅和我们说起的。武斗的消息传到乡里,很多人都惶恐不安,舅舅生怕镇上会发生大暴动,收拾了东西,带了些家当,然后领着两位老人还有妻子儿子一并来了木棉镇。舅舅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脸色吓得铁青,两位老人走得气喘吁吁。

父母将他们迎进家门,又安顿好他们。舅舅吃了点东西,才断断续续和我们讲了镇上发生的事情。舅舅说:“他们打起来了,捅死了人,太可怕了。”

这次武斗,后来政府派了武警下来镇压,许多人已经逃之夭夭了,武斗中死了的人被放在祠堂前面,等待家属认领。武警持着枪械,全副武装。

媒体并没有对此作报道,政府出动了更多的警力,很快压制住躁动不安的乡民,征地的事情也因此耽搁了下来。

从那以后,北山和溪桥镇结下了深仇大恨,就连孩子也受到形势的影响,不小心碰到,一看不是自己镇上的人,二话不说就打起来。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人都不敢再回溪桥镇,这块地方经过那次武斗之后几乎乱成一团,成了个三不管的地方。

周围大大小小的妓院也是在这个时候悄然兴起的,然后慢慢扩张开来。妓院的老板大多是本地人,他们做生意赚了钱,看到皮肉生意有利可图,都趋之若鹜地开了妓院。卖淫的女孩子都是从外省来的,不是被骗就是误打误撞做了这营生,她们说的话和我们不同,乡里人听不懂那些噼里啪啦的话,她们来自风牛马不相及的方言区,只有那些学过普通话的人才能和她们交流。

三三两两的卖淫女坐在门口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她们化着浓妆,眼影画得妖冶吓人。乡里人,见到这些穿着暴露的女孩子,都吓傻眼了。老人们摇头感叹世风日下,他们说现在世道沦落,鸡都比人活得滋润。

确实如此,一个三不管的地方,卖淫的营生没有受到干扰,有些人在这里一待就是两三年,有的女孩子甚至在这里和别人结婚生子的。

溪桥镇没有大型的垃圾填埋场,加上这几年外来人口大量涌入,生活垃圾越积越多,祠堂前面的池塘原本是不能堆放垃圾的,老人们说,玷污了这口池塘是要断子绝孙的,但外面的人怎么知道乡里的风俗习惯,他们照倒不误,日积月累,池塘边上都被堆满了,苍蝇滋生,嗡嗡嗡地到处飞。

人家干脆就把垃圾倒进了池塘里。

附近妓院的女人们也不例外。孩子们在池塘边上玩水,经常可以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提着一袋垃圾,还没有走到池塘,便一甩手,把一包鼓鼓的垃圾丢进池塘。

我舅舅的儿子当时还很小,有天他跑到池塘边上,挤在垃圾堆里玩,又和别人互相泼水,突然有人指着水面上漂浮的白色物体惊叫起来:“你们看啊,那是什么?”

小孩子望过去,看到水面上浮着的东西好像一个小小的气球。他可喜欢气球呢,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回家拉了一根长竹竿,又把那东西给勾了过来。

那是一个滑腻腻的橡皮制品,我舅舅的儿子把它捏在手里,乐呵呵地笑起来。周围的孩子看了,都跑过来问他:“是什么啊?”他洋洋自得地说:“是气球。”

“气球不是会飞吗?”

“会的,会的,它会飞。”

“那你飞给我们看!”

表弟明显感到难堪了,他手上的气球被水浸泡了许久,变得憔悴不堪,哪有力气飞起来。后来他拿着这个所谓的“气球”屁颠屁颠地跑回家了,他把捡到的气球举到头顶,拿给我舅舅看。表弟说:“爸,你看,我捡了一个气球。”

舅舅一看,傻眼了,这哪是气球。舅舅气得抢过儿子手里的保险套,骂了一声:“以后再乱捡东西我打死你!”

小孩子很委屈地看着地上,嘴里嘀咕着:“气球而已嘛。”

舅舅不想和儿子说他捡到的东西是什么,他觉得难以启齿,特别是对一个孩子来说,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妓院开在乡里,对乡亲们的日常生活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有人看不下去,居然半夜放了一把火,试图把这些肮脏淫秽的地方烧个干净。但过了不久,妓院就又重新开张了,皮肉生意一桩接着一桩。

过了不久,省里下达了命令,一场全面清理黄赌毒的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推土机开进了乡里,把沥青棚都给推倒了,治安巡警大队把卖淫嫖娼的违法者都给捉了起来,那段时间,电视新闻上频频播放相关新闻。

电视镜头曝光了这些沆瀣一气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被当场捉住,女人用被子盖住了身体,男人则急急忙忙穿了短裤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些女人只穿着内衣裤,拼命用头发遮住脸,害怕被镜头拍到。后来最大的犯罪团伙也集体落网了,他们不但组织卖淫活动,还倒卖海洛因和摇头丸,警察在窝藏地点查到毒品,据说,好多人都给关进监狱了。

临近的几个镇都蔓延着一股癫狂而躁动的气息。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乡里人的野蛮和粗暴在这场清剿运动中暴露无遗,电视上每天高频率地进行曝光,大快人心的同时又令人不寒而栗,整个地区的风气已经恶劣到如此地步,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居然有本地的女孩子迫于生计而去做鸡,这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我也只是许久之后才知道,这些不明勾当背后的始作俑者。母亲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一个人,在溪桥镇上呼风唤雨,隐藏在背后,充当骄奢淫逸的帮凶。母亲亦不敢确认,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放任自己屈身于灯红酒绿之中。

得喜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消失之后,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故事之中,像是潜入了水底下,做足了深潜的工夫,只待某一日浮出水面。

我们一家人正围着饭桌吃晚饭。我家才买了电视不久,父亲把电视放在客厅里,每天晚上,一家人都会边吃饭边看电视。看到一则关于围剿毒贩的新闻时,母亲差一点儿叫出来。母亲指着电视上一个光头的男子说:“那个人我认得,是得喜!”

父亲搁下碗筷,凑到电视机前,我和姐姐不知道“得喜”是谁,也争着去看。电视上,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子坐在审讯室里,低着头,下巴有一颗非常明显的黑痣。

父亲端详了一下,确认说:“没错,是他。”

我好奇,便问:“到底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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