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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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去的灵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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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下葬那天下着微微细雨,雨水顺着黑色雨伞滴落在我的人造革凉鞋上,微微发冷。我被父亲牵引着茫然地巡视送葬的队伍,我跟在父亲身后,长辈们的痛哭声形色各异,忽高忽低,它们汇成一条巨大的洪流,淹没了雨声对我耳膜的侵蚀。天空灰蒙蒙的,犹如被泼上墨水。在一片凄惶而嘈杂的恸哭声中,我分辨出了一个苍老却生命力蓬勃的声音,他在远处召唤我:“念生,念生……”

这如同梦魇一般的召唤声宛若沉入池底的一颗石块,被巨大的波澜掩盖之后,剩余无力的反抗。它无法拒绝下沉的命运,一如我无法拒绝成长所带来的那些灿若星辰暗似萤火的惶惑。

祖父是在大年初三晚上走的。

祖父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像一截枯瘦的木头躺在床铺上,死亡不知道何时降临,他的生命犹如逐渐熄灭的烛火一样摇曳在家族的白昼和黑夜里。

那晚,我被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惊醒,我和姐姐不明就里地被拖了起来,母亲吩咐我俩穿好衣服。我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灯光照着父亲惨白的脸。

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冒着冬日的严寒去往祖父住的地方。

那一晚屋里弥漫着悲伤的情绪。祖母抱着祖父号啕大哭,哭声掺和着无尽的绝望回荡在逼仄的屋子里。母亲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父亲、大伯还有二伯跪在雕花木床前,他们的双肩抖动得厉害。

面对突然去世的父亲,作为儿子的他们被悲伤笼罩着,无法抽身。悲伤融入到血液里,融入到气息里,随着呼吸幽幽散发出来。

那个夜晚给我的感觉是黑色的。祖屋里的灯光惨白惨白,它照着同样惨白的我的家人的脸。大堂姐和姐姐站在我旁边,我听到她们嘤嘤地哭着,大堂姐满脸都是泪水,姐姐不断地用手去抹眼角,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祖父的去世被长流不断的眼泪所淹没。我在不停的哭泣中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清晨了。那一天跟其他的日子并没有其他区别,我的家族里,阴沉却无处不在,天空被覆盖上了灰蒙蒙的色彩,就连屋子,也好似笼罩在灰色之中。

祖父死后,需停尸三天方可出殡。

我再次看到祖父时,他已经穿着寿衣躺在僵硬的床板上了。我记得那件寿衣,那是一件制作精美的绸布长衫,蓝色的长衫包裹着祖父干瘦的身体,像包围着一截没有任何生机和活力的树枝。我永远都记得那样的蓝色,蓝得阴森恐怖,散发着神秘而腐朽的光芒。

穿着寿衣的祖父被盖上了一匹白布。一匹白布隔开了祖父和尘世之间的联系。我的两个姐姐害怕,所以半步不敢踏进屋子,倒是我,偷偷地溜进去,只是为了看一看死去的祖父究竟是怎么样子。我蹲下来朝白布下面看去,可是除了蓝色寿衣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扶着祖母进来。看到蹲在地上的我,便轻轻走过来,拉着我的衣领,示意我走开。

我走后,老旧的木门被关上,房间里传来祖母凄厉的哭声。

我站在门外,听得不寒而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祖母这样的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它们契合了某些无法割舍的情感,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

每次想起那一天隔着木门听到的哭声,我的心便会泛起一股酸楚,我甚至害怕哪一天这样的哭声要为我的祖母响起。我不敢再往下想了,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仿佛梦一般纠缠不清。我从一个极端跌落到另一个极端。

祖父的头七办得相当隆重,我记忆力所能描述的也只是那一天烧得火红的冥币以及从寿材店订购过来的纸做的房子还有自行车。母亲说,祖父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在闷热的火气里,我分明看到了祖父那张安详而瘦削的脸。透过熊熊燃烧的火,他慢慢地出现,随即又慢慢地消失。那一天,大人们都披麻戴孝,我们小孩穿上了一件白色衬衣。母亲在我的右手袖子上系上了一圈黑布条。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给祖父烧纸钱。火光映红了大人的脸,我想它们肯定也映红了我的瞳孔。火光一定倒映在我的瞳孔里。

我们在祖屋门前的小路上烧纸钱。过往的行人无不脚步匆匆地避开,唯恐死人的晦气沾染到他们身上。

祖父在我生命里驻扎了八年。八年之中,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逐渐变得懂事。我梦见他站在天井里,靠近那株百合,闭上眼睛嗅花香。梦里的百合和现实的百合截然不同,不是白色,而是五彩的。露水沾染在上面,发出夺目绚烂的光。祖父瘦削的身影映在百合前,形成了一副奇妙的景象,我不断地回味这副情景,它和我生命里某些部分发生了重叠。记忆如此奇妙,它覆盖过去的片段,又昭示未来的景况。

我听见祖父低沉的声音在呼唤我。不管在梦里,还是在生活中,不管黑夜还是白天。我听到那个声音,苍老却蓬勃。他在叫我:“念生,念生……”

我无法答应他,只是愣愣地站着,祖父的声音环绕在我的耳畔,完全淹没了我。我被他的声音包围其中,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被更加强大的声流所覆盖和冲刷,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却分明在我的眼前晃动着……

我关于童年所有的记忆,大部分来自母亲。而那些微薄的片段,就好似透明的玻璃一样贴在我的脑海里,被阳光一照,闪烁着迷离的光。

我在这个家族里的地位显得十分独特。我是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可又不是第一个男孩。

母亲说,大伯之前生过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可是四岁那年夭折了。

那时候,我的父母刚从陈姨那边回到家不久,母亲大着肚子,她是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得知她的大侄子去世的消息的。母亲说,那天她只感到眼前一黑,差一点晕过去。

在母亲的描述里,我约略知道了这样一个堂哥的轮廓:

他有着乌黑发亮的眼珠,眼睛里时常闪烁着机智而惹人怜爱的光。他的皮肤如此白皙,比同龄人要高出半个头。

回忆起我堂哥,母亲总是一副无限美好却又遗憾的表情。堂哥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不哭不闹,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穿梭于喧嚣的市场里。那时市场还只是刚刚有了雏形,搭的是简易的瓦棚,下雨时一片响彻云霄的滴滴答答声。市场后面有一口宽大的池塘,大伯父的杂货店就建在临水的地方。

从杂货店往后面看去便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苇丛,那是濒临市集的一口水塘上面的景色,傍晚时分还可以听到赶鹅老人苍老而富有韵味的呼唤声,以及白鹅上岸时纷至沓来的劈啪声。

一圈一圈的涟漪划破青绿色水面朝岸边的民宅扩散。

这是堂哥在临水的门口所见的情景,这样的情景伴随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赶鹅人说,那天傍晚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站在岸边呼唤心爱的白鹅,长长的竹竿在水面划出的痕迹很快就消融在更阔大的水面。赶鹅老人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岸边泛起了一阵水花,成片的芦苇丛因此而剧烈摇晃。但是他并没有细究,以为是临水人家无意扔下的一袋垃圾。偏偏这个时候,鹅群受到了惊吓,朝着与水塘相反的方向疾奔起来。

一切都乱了,赶鹅老人顾不得去追究对岸发生的一切,撑起长竹竿便去追赶散乱的鹅群。

老人把鹅赶进圈子里,回来的时候路过市场,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围在一起。他问别人:“怎么了?”驼背阿三当时在场,他哭丧着脸说:“林宝生的孩子淹死了!”

赶鹅老人一开始还不相信,可是他想到今天看到的情景,一时间恍然。

赶鹅老人一激动,喊了出来:“我今天早上才看过他!”

大伯父听到老人的声音,于是挤出人群。老人说:“我今天赶鹅的时候好像看到这边有动静。”大伯父一听,脸色阴沉下来,他二话不说揪着老人的衣领厉声喝道:“你说的是真的?”

大伯母听闻,也走出来,她推搡着老人,一遍遍地咒骂他:“老不死的,你赔我儿子!”大伯母的声音凛冽而凄厉。老人被这对夫妻吓了一跳,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竟然颤抖起来。

大堂哥躺在地板上,他浑身僵硬,嘴唇被冻得发紫。他的脸和身子都被池塘里的淤泥涂满了。散发着腥臭味的池水摊开来,在地上晕出诡异的图案。

驼背阿三挤过来,我的父亲还有在场的几个人,一齐把他们拉开。

老人吓得脸色发白,他颤颤巍巍地说:“我刚想看一看发生什么事,一群鹅就突然跑起来了……”

大伯母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听闻老人的话,她忽然一屁股坐在喧闹而肮脏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一遍一遍地拍打着地面,反复骂自己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

后来人们都说,我堂哥的死是命中注定的,如果赶鹅老人及时看到他,如果他喊一声,或许堂哥就不会死了。可是,偏偏那个时候他的一群鹅散开了……这还能怪谁呢?都是命不好啊!人们都说,是水鬼夺去了堂哥的生命。

大伯母说,如果当天不是那位穿着蓝色布衣的老太婆的纠缠,事情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堂哥下葬之后,大伯母平静了下来,才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她说,那天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向她买一条裤子,老人在大白天穿着整套蓝色的布衣,衣服散发着幽光,显得萧瑟而寒气逼人。老人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嫌裤子太紧,一会儿又嫌颜色不喜欢,大伯母那天很忙,被老人一折腾,更无心去照看儿子了。

平时他们做生意的时候,都让孩子自己去玩。店铺临着池塘,向外延伸出来的阳台恰好悬空在水面上,这样一来洗衣服洗碗筷也方便。平时阳台上的铁门都是紧锁的,但邪门的是,那天大伯母竟然忘了锁门……

事情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打捞堂哥尸体的浩大行动进行了很久,没有任何进展。后来,村里的驼背阿三跳到水里,别人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他一跳进水里就摸到了。

父亲跟我说,这些是注定的,堂哥命里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驼背阿三是个光棍,浑身臭味,乡里人都说阿三是个晦气十足的家伙。人们说,堂哥被这样一个晦气的人救上岸,注定不能起死回生了。

父亲听到侄子落水的消息,整个人都蒙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了市场。当时,整个市场的男人都出动了,街坊邻居也举着长长的竹竿,有的还拖着渔网来帮忙。父亲跳进池塘里,几丈深的池水冰冷刺骨,大家几乎翻遍了整个池塘,从各个角落里搜寻,将原本平静的池水搅得一团乌黑。

池塘边上站了好多人。

驼背阿三刚好路过,听闻消息,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阿三那颗光脑袋就浮出水面了,他举起手大喊了一声:“他在这!”

人群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来,后来几个大汉合作,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孩子捞上岸。

堂哥已经咽气了,他是倒栽进池里的,池里泥泞的黑土堵塞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使得他无法呼吸。在场的亲人看到这副情景,都吓得哭了起来。

大伯母昏了过去。

赶来救命的医生探了堂哥的鼻息,难过地摇了摇头。驼背阿三不相信我堂哥死了,拼命摇着医生说:“快救孩子啊!”

医生抚了抚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堂哥死了,大伯母为他清洗干净身体,替他换上崭新的衣裳。大伯母不相信这个事实,她对周围的人说:“他只是睡了而已,还会醒的。”她絮絮叨叨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母亲不忍看下去,背过身,泪水簌簌而落。

人在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当意识到昔日活蹦乱跳的儿子即将沉入生命的角落里无法动弹时,大伯母已经哭干了眼泪。

那天,我的曾祖母被人搀着,赶了好久的路才来到市场。老人家经受不住失去曾孙子的伤痛,在池塘边上哭得老泪纵横。

为堂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有亲戚朋友,也有不熟悉的乡里人。

驼背阿三哭得极为悲痛,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惊动了大家。人们不明白的是,他和我堂哥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有人说:“你们不知道,他经常和孩子一起玩的。”

大伯母一见阿三,悲愤齐齐涌上心头,她拿着一把扫帚轰阿三走:“死驼背!快滚!你来干吗?!”

阿三欲言又止,他知道,乡里人都嫌他晦气,可是,他是真心喜欢孩子的,和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他很开心……

阿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他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我就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大伯母已经丧失了理智,她吼道:“快滚!”

在一片凄惶的哀哭声中,驼背阿三低下头,一转身,消失在了市场的拐角处……

我难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只能反复回味着堂哥落水时的惨况,猜测着他当时内心的痛苦或者茫然。我无法体会他死去之后亲人们的哀号,一个逝去的生命牵住了几代人的记忆。

只是,我还是会记起那个身穿纯蓝色布衣的老人。那身蓝色散发的幽冷的光覆盖住我凄惶而单薄的梦境,我被那样刺眼的蓝色惊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满身冷汗。而祖父,却反复抚摸着我的头,不停地说:“过来,念生,过来。”

我是一个迟来的孙子。祖父疼爱他的大孙子,要不然他怎会将对死去亡灵的哀思寄托于我的身上?我在往后的时光里,常常窥见他抚摸堂哥照片的情景,祖父变得细腻而慈爱,眼神不像以前一般凛冽。

我倚着门轻声问祖父:“阿公,你在看什么?”

祖父用手擦了擦眼角,然后对我说:“没什么。念生,过来。”

夕阳将祖屋涂抹上一层橘皮色的光芒。我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享受一个老人慈爱的言语,耳边响起他苍老的声音。他唤我:“念生,过来……”

大伯父一家因为堂哥的去世而变得面目全非,生命陷入永远填不满的凹洞里,纵使倾尽了全身气力,也难以抹平烙印在心上的伤痕。

丧子的噩耗似一朵细密的乌云,长久地笼罩这个原本幸福安稳的家。如今店门关了,生意也无心打理。每一次想起儿子的时候,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大伯母已经忘记了自己还会哭泣,眼泪湿润了脸颊,但她好似毫无知觉。大伯父见她这般模样,心里难过,却无法慰藉。只好默默地在家里,做饭、洗衣服,生怕盛大的空虚和苦痛将其淹没。

堂姐那时候还小,她不知晓父母心中隐匿的哀痛。堂哥死去的那天,堂姐走到床沿,看到哥哥一动不动地躺着。于是她伸出手来,摇了摇,可是堂哥没有反应。堂姐问:“哥哥是不是睡着了?”

大伯父看着她,看着她充满疑惑的眼睛,心里酸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伯母手里紧紧拽着一条手绢,手绢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她把女儿搂过来,将她的头深深地埋到怀里。她的眼睛哭得通红,她抚摸女儿瘦弱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哥哥睡着了,不能吵醒他。”

堂姐抿着嘴,她的头靠在大伯母柔软的腹部。屋里的光线很暗,天气有些闷热,堂姐的额头长满了痱子,她觉得很痒,于是用手去挠。这个时候,堂姐的眼睛突然被窗外的东西吸引住了。她挣脱大伯母的手,走到窗边,透过玻璃,她看到了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老人,老人打着一个旧时的发髻,面无表情地站在水边。堂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努力想看清楚,可是那个老人显得模糊不清了。堂姐吓得脸色发白,她转过头对父母说:“老人,那里有个老人。”

大伯母一听,赶忙凑过去推开窗户,可是,眼下哪有什么老人?除了池塘空荡荡的水面之外,什么也没有。那一刻,没有谁能理解大伯母的心情,她眼前反复出现的那张脸,阴郁而令人心寒,她像一片触摸不到的阴影一样飘浮在记忆之中,挥之不去。

大伯父说:“什么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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