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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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是我的青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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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陈姨家里的生活不堪回首。那段时间,她像青苔一般,生长在阴冷潮湿的角落,被阳光隔绝在触摸不到的地方。

陈姨五十几岁的人了,身体依然硬朗。她骑着凤凰自行车,每天在镇上奔波,经营她的抽纱生意。抽纱是一项传统的手工艺,用我们的方言来讲,叫“钩花”。在我们乡下,常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妇女端坐在门前拿着花针织抽纱。铁制的花针十几厘米长,尖端有个小小的倒钩。乡下女人心灵手巧,一根花针一团毛线,就可以织出一件花纹繁复的衣服来。

陈姨到抽纱厂收购一批货,然后将它们发放到其他人手中。每一批花都有统一的规格,多少针多少个图案都是规定好了的,有图纸可以参照。一批新的抽纱来了之后,陈姨都要忙着教拿货的人,忙得团团转。

抽纱出现瑕疵的时候,陈姨要一件件亲自改。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便吩咐母亲帮忙,母亲没有碰过抽纱,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细声答道:“陈姨,我不会。”

陈姨瞪了母亲一眼,不再理母亲,又埋下头,一件件拆了线重新织好。

也许是受不了陈姨那种轻蔑和厌恶的眼神,母亲下定决心要学会“钩花”,接连好几天,她拿着花针和线团,跑到许姆家里,让许姆手把手地教她。

年幼时,我常常看见母亲坐在家门口低头一针一针地,细密地勾勒一件抽纱。食指和拇指捏住花针,看起来像是兰花指的模样,每钩一针,花针就晃动一下。我好奇这样的活计,它们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使我沉迷。

母亲来陈姨家这么久,从来没有叫过陈姨一声“姨”。陈姨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暗地里总和几个相好的邻居说:“秀米到现在还不肯喊我。”几个女人端着凳子坐在屋外,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话家常。陈姨这么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那个时候,陈姨已经对我母亲生出几分厌恶来,一些话在心里藏不住,就总要和别人说起。几个女人一台戏,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

许姆问陈姨:“我觉得秀米还不错啊。”

陈姨一听,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说了一句:“你瞎了眼啊?她不错?”

其他几人都笑了起来。

让母亲难以忍受的是,陈姨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总可以鸡蛋里挑骨头。她在清晨吩咐母亲去煮饭。“秀米,煮点粥吧,不要太稀。我们俩不喜欢喝稀的。”

母亲不知道如何去适应他俩的口味,粥不是煮得太干了就是太稀了。

陈姨没有当面呵斥母亲,她端起碗,故意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母亲站着,有些忐忑。陈姨的脸色阴晴不定,这让她琢磨不透。伺候这对顽固的老人,对于初为人妻的她来讲,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譬如,母亲有时候在饭桌上吃不下去,就端着碗,夹了菜,走到巷子里,逗一逗邻居的孩子,或者和别人说说话。母亲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躲开陈姨,虽然只是暂时看不到她,但对母亲来说,总好过整日提心吊胆。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隔膜,就容易划下清晰的界限,而这界限,存于心里,顽疾一般除却不了。

一餐饭吃完,桌子上只剩下三个人。母亲端着空碗回来。

“我吃完了,我去洗碗。”

陈姨交叉着双手说:“在外面吃很好吧?在家就吃不下?!成天端着碗到处走,你丢不丢人啊?!”陈姨的话好似一桶冷水,哗啦啦就泼了下来。母亲低着头不说话。陈姨一见她这副姿态,心里窝火,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骂道:“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敢骂你了?你说说,从进门到现在,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饭桌上原本和和气气的局面被打碎。父亲惊愕地看着陈姨,他也料想不到,陈姨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陈姨丈夫这回也忍不住了,他突然吼了一句:“够了!”

陈姨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她大声说话的份,哪轮得到丈夫。被丈夫这么一喝,陈姨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指着丈夫没好气地说:“好啊,你也替她说话了?”

“我怎么了?你天天嫌这嫌那烦不烦啊?”

“你什么意思!”陈姨咬着牙说道。

看到陈姨如此气愤,父亲赶忙拉着陈姨:“姨,不要生气了。”

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在陈姨面前,如果这时开了口,势必会让矛盾迅速扩大,所以她宁可选择沉默。母亲撸起袖子,继续收拾碗筷。

陈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啪”的一声把母亲的手拍开。“谁让你收拾的?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父亲叫了一句:“陈姨——”

陈姨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好似要喷出火来,她呵斥了我父亲一句:“没你说话的份!”

母亲依旧不说话,她把吃剩的饭菜倒在锅里,又把四个碗叠在一起,把筷子收拾好,拿了一个脸盆,把碗筷都放到里面去。抱起脸盆正要转身的时候,陈姨突然扬起手来朝她脸上掴了一巴掌,一脸盆的碗筷“哐当”掉下来。碗摔在地上,成了残破的瓷片……

陈姨丈夫和我父亲都惊呆了。

这一巴掌打在母亲脸上,火辣辣地疼。母亲咬着嘴唇,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陈姨打了一巴掌,好像解气了不少。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然后抬起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其他人。

母亲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没有谁看到她哭了没有。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姨和我母亲的关系闹得很僵。每天柴米油盐,抬头不见低头见,陈姨对秀米的态度反反复复。人和人之间一旦生出了隔膜,就很难恢复到最初的模样。秀米自己也疑惑不解,陈姨对她何以会变得这般冷漠。秀米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姨的时候,在她的印象里,陈姨还是一个热情的人,却没想到人心隔肚皮,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之后,一些原先无法窥见的隐秘性情慢慢显现出来了。

大约一个月过后,母亲和父亲说:“我们养头猪吧,别人家里都养猪呢,我们也养一头吧。”父亲想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和陈姨二老说了一下,他们没有反对。

陈姨说:“养了猪你们自己照顾,我可不管。”

父亲于是在家门口修了猪圈。

买的第一头猪苗长势旺盛,母亲惊讶于这个小生命的茁壮,早上起来都会去猪圈里看看猪,每天忙着割番薯叶回来喂猪,碾米房淘来的糟糠也收集了起来给猪吃。

一天清早,她背着个大竹篓到莲花山去拾柴火。

莲花山与北山遥遥相对,母亲爬到半山腰,向着北山的方向眺望。隔着清晨的弥漫雾气,北山若隐若现。她站在山头遥望曾经留下过印迹的地方,心里戚戚然。她盯着那里看了许久,想到家人,又想起如今的处境,内心的愁苦无处诉说。

或许是往事的藕断丝连让她觉得沮丧,她索性不再去想,装满了满满一篓的柴火之后,又沿着原路折回。

猪长得很快,母亲每一天都去观察它的生长状况。

许姆路过猪圈,总会往里面望上一眼。“啧啧,长得多壮。”

母亲抬起头来看看许姆,笑着打招呼。眼前的许姆不过四十来岁,看起来却苍老得很。她咧开嘴朝母亲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稀疏的牙齿。

“猪养壮了好卖钱。”母亲说。

“是啊,妹子有心啦。”

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小猪苗已经壮硕无比了。

翻搅着的微薄的力量,慢慢填补了母亲的心。她似乎要用这种方式去证明:在这个家里,她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她也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这样起码面对陈姨不时的责难时也有了回应的理由。

过了几天,母亲让父亲去联系屠宰厂的人,想把猪卖了。

“你什么时候去一趟吧,猪这么大只了,也该卖了。”

母亲对卖猪开始有了渴望,她不能整天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她要挣钱。她想着这头猪一旦卖钱了,一定是不小的一笔,便露出不自觉的笑来。

她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一丝依靠,这样的依靠算不上多么安稳,但至少,让生活有了盼头。

那天母亲提着一篮子菜从市场回来,黄昏的街道被斜阳映照,显得静谧而富有生活气息,孩子们端着碗坐在自己家门槛上,更小的由大人抱在怀里照料着吃。

老人们坐在路口的榕树下。树下是一片小小的铺仔,销售一分钱一粒的咸金枣或者两分钱一根的芝麻酥,是孩子们经常流连的地方。

走到家门口,母亲看到了围观的人群。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推开人群挤了进去,眼前的情景让她吓呆了——

那头壮硕的猪一动不动地躺在猪圈里。

她感到一阵晕眩。

……

她怎么也不相信猪死了,彼时陈姨和丈夫刚回到家里,母亲急急忙忙问他们:“猪死了,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陈姨丈夫不明就里:“昨天不是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

陈姨说了句:“死了就赶紧卖了吧,别放家里臭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领着屠宰厂的人来到家门口。一个年轻人上前推了推倒在地上的猪,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中毒或者受伤的迹象。

年轻人说:“这也太邪门了。”

母亲愣了一下。“这猪你看能卖多少呢?”

“活的跟死的,差别可就大了,顶多一百来块。怎么样,卖不卖?”

“就这样吧。”父亲说,“你们说了算。”

父亲也变得妥协了。母亲对这头猪所寄予的渴求,父亲懂得。一些无法说清楚的原因搅动人心慌慌,母亲看着亲手养大的猪被抬上车,有些不舍,也有些难过。

死去的猪让她想起了在溪桥镇上度过的日子,家里也养猪,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猪是这世上最低贱的动物,一生关在猪圈里,吃吃喝喝,时候一到便成了刀下鬼。可是现在,母亲觉得她的命比猪还低贱……

那天中午清洗猪圈的时候,母亲发现放猪食的槽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呢?谁拿了猪槽?”母亲问陈姨,“你看到猪槽没有?”

“什么猪槽,不在猪圈里吗?”

“没有。不知道谁拿去了。”

陈姨不耐烦地说了句:“自己找,别问我。”

母亲还是很疑惑:“昨天明明还在的。”

过了一阵子,陈姨的声音隔着门帘传过来:“我想起来了,猪槽被许姆拿了。”

“她怎么拿了也不说!”

“什么拿了不说,那晚她借过去用,我就拿给她了。”陈姨显得漫不经心,好像这事情跟她毫无关系一样。

许许多多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

母亲站在家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家。煤油灯摇曳不定,突然间,母亲觉得这个家像一个黑暗的洞穴,吸纳光和热,吐出无止境的悲伤。

母亲走到许姆家门口,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许姆的丈夫,一见是秀米,他乐呵呵地问:“怎么啦,秀米?”母亲压制住内心的愤懑,问了一句:“许伯,许姆在吗?”

许伯把许姆喊了出来。母亲问许姆:“陈姨说你拿了我的猪槽是吗?”

“哦,是啊,你急着用么?”说完许姆就穿了鞋子走出了家门,说:“我家的猪槽坏了,就借你家的了。”

许姆的猪圈盖在巷子的另一端。许姆说:“你自己拿吧。”

“嗯。”母亲刚想弯下腰把猪槽拖出来,想了一想,还是停下了。

“这样吧,猪槽放你这里吧,反正猪死了,我也用不着了。”

“那好吧,先放着吧。”

许姆的表情写满了阴郁,她满脸的皱纹在夜色里给母亲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母亲转身离开,鞋子在青石板路上踏出稀稀拉拉的声音。

回到家里。陈姨问道:“怎么,猪槽拿了?”

“没。不要了,让许姆用吧,以后……以后我不养猪了。”

说完,母亲就提着水桶去井台打水了。

……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往后的岁月所淹没。时间覆过了时间,悲伤覆盖了悲伤。直到有一天,母亲在菜市场和卖猪肉的小贩聊起家里死去的猪,说到猪槽被别人拿去用的事情。卖猪肉的小贩问母亲:“你家的猪是不是长得特壮?”

母亲回答:“是啊,怎么了?”

小贩压低声音和她说:“你没听老人常说吗,猪要养得好,全靠一个槽。我们干这一行最清楚不过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猪槽给别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母亲在心里重复着四个字。

你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母亲的悲愤和委屈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她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原地,市场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都成了无声的背景。那一天,母亲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难道仅仅为了那个无意中获知的答案?她忘了买菜,忘了跟小贩讨价还价。市场里的污浊空气混合了某些悲伤的气息弥漫着母亲的眼睛,她突然感到眼睛模糊不清了。

回到家。母亲一脚刚跨进门,陈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怎么才回来?菜呢?”

母亲没有回答。她看着陈姨,思忖着应不应该将多日来所受的委屈倾倒出来,想起小贩说的话,她越想越觉得委屈。陈姨不可能不知道猪槽的事情,又或许,她是故意的,可是,母亲自己也拿捏不准,兴许猪的死和猪槽完全无关。

母亲知道,若她将事实说出来,势必引来争执,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没有买菜,菜卖完了。”

母亲将手提袋放下。陈姨看到手提袋里空空如也,便急急忙忙走过来。

“你怎么搞的?买个菜去那么久,结果什么都没有买回来?!”陈姨提高了声音。

母亲再次重复:“菜卖完了。”

母亲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积郁已久的愤怒。

她无声的抵抗给了陈姨始料未及的震惊。陈姨指着母亲说:“钱还我。”

母亲咬咬牙,便从兜里拿出十块钱,还给陈姨。

……

父亲整天劳作,在木工作坊里,纷飞的木屑沾到头发里,每天干完活,浑身都是灰扑扑的。每天从早忙到晚,回到家一身汗臭,洗个澡,一躺下倒头就睡着了。好几次母亲想和父亲聊聊,可一看到父亲那么辛苦,便也缄默不语。她遭遇的这些鸡毛蒜皮,怎抵得上父亲的辛劳呢?

夜里,母亲双手抚过父亲的背。她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父亲一双黝黑的手不安分地微微晃动着,他站在陈姨后面不敢看她,眉毛很黑很浓……

而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许多幸福的感觉已被柴米油盐层层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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