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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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溪桥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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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和母亲有关。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我提着一盏煤油灯站在天井里。墙上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天井之上是辽阔的夜空,淡淡的月光透下来,把她的脸照得影影绰绰。

母亲的眼睛使我着迷。在静默中,我像一尾游鱼一样漫溯而上。时光倾覆下来,将我紧紧裹住。我听到母亲低声说话,她说:“溪桥镇是个尘土飞扬的地方。”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以为那里是美丽的世外桃源,有小桥流水和缤纷的落叶。可是,当我踏上这一片土地时,看见的却是一片颓唐的景象。

因为溪桥镇跟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既没有溪也没有桥。

溪桥镇是个尘土飞扬的地方。

那是南方灼热的夏天。阳光碎落一地,像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溪桥镇的憔悴容颜。

溪桥镇没有溪也没有桥。我的母亲秀米,就生活在溪桥镇上。

年幼时秀米经常做梦,她梦见自己坐着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流。大船摇摆不定,头顶的夜空璀璨诱人,她看到斗大的星星闪烁着迷离的光芒。她抱着膝盖坐在船上,身后放着一碟薄壳米。她没有胃口吃,冰冷的海水摇曳着粼粼波光,扑朔迷离。

不远处的灯塔若隐若现。海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咸咸的味道。她渐渐感到疲乏,这时,云层突然朝着她聚涌过来,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大雨汹涌地倾倒,整个海像一锅煮沸了的水一样翻滚。硕大的气泡一个个向天上飘浮,随即又“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她看到昏黑的大海上浮现出一个男人面目狰狞的脸,那张脸大得出奇,脸上长满了胡须,男人硕大无朋的手朝她伸了过来……

秀米被这样的梦惊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盯着阁楼顶的瓦片陷入了茫然和惶恐之中,寥落的狗吠声把夏夜衬托得静谧,蟋蟀藏在杂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年少时代就像这样一个长长的梦,秀米身处其中,被时间推着朝前走。

许多年后,秀米走在溪桥镇的大路上。她挎着一个竹篮,阳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

秀米挽着竹篮,里面放着热好的白米饭和一碟花生米,还有装在瓷罐里的酸菜汤。

她要到对面的北山给弟弟秀楠送饭,秀楠已经在那里做了几个月的采矿工。

从溪桥镇到北山要经过一片稻田。秀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坎上。杂草上还残留着水珠,泥泞不堪,不一会儿裤腿便湿了。

北山是一座巨大的钨矿。大小不一的矿洞好像补丁一样紧贴着山体。矿洞口堆满了岩石的碎片。朝里面走去,可以看到从山上砍下来的粗壮的松树,它们被劈成手掌厚的平板一块一块钉紧在地道壁上。矿工说这样是为了防止坍塌和漏水。

每次去北山,秀米都会提心吊胆。

“北山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秀米对秀旗说。

“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有弟弟在呢……”说完秀米就挎着竹篮出门了。

大姐秀旗已经嫁人,但她时常回娘家。对弟弟从事的这份工作,她感到很自豪。她对街坊邻居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弟弟在采矿呢,不久就要发财了。”言语之中掩盖不住对发财的幻想和狂热追求,秀旗把富贵发财梦寄托在了弟弟身上。这一点让邻居们嗤之以鼻,她们在背后嗤笑,说她男人真窝囊。

邻居们的流言蜚语,秀旗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恨得牙痒痒。她揶揄自己的男人道:“你就知道喝酒,怎么不去挖矿?”

男人满口酒气,两眼一转,看着她说:“挖矿……呵,挖矿的事谁干?那犯法,犯法你懂吗?迟早要出事的。”男人说完就朝水磨镇的棋社走去了。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打出的酒嗝像一串音符荡漾在幽暗的巷子里。

男人出门后,秀旗锁上门,将钥匙放进兜里,藏了一肚子气回娘家去。

秀米在田坎上看到大姐,她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急急地走着。“一定又和姐夫闹翻了。”秀米这样想着,阳光很好,照得她禁不住闭上眼睛。她把手放在额头遮住阳光,看了姐姐一眼。

从稻田向北山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山顶缭绕的云雾,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行至一棵大树下,秀米停下来,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秀米掏出手绢擦了擦,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当扇子扇起来。

她把手绢放到裤兜里。提起篮子,才踏出步子,就听到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秀米疑心是蛇,故意很大声地跺了跺脚,试图把蛇吓跑。草丛很快恢复安静。秀米低下头,把头探过去看。草长得茂密,她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的脸色很快就沉了下来。

她看到了胖子得喜。得喜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蹿出来。秀米在这条路上走过好几遍,从来没有遇到他。可是这一次,他挡住了秀米的路。

秀米站在田坎中间的小路上,不知如何是好。

秀米抬起头,目光正巧碰上了他。他的影子将秀米半个人都给罩住了,得喜那么高大,秀米在他面前就像一只瘦弱的兔子。得喜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秀米,秀米心里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哎呀,不要怕嘛!”得喜理着平头,整颗脑袋在日光下光溜溜的。秀米很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来,心里害怕,但还是装作镇定。

“让开!”

“我就不让开。”说完,得喜伸出手,拍了拍秀米的头。秀米打了一个寒战。她拍掉得喜的手,朝他啐了一口:“谁让你碰我!”

得喜抹了抹脸上的唾沫,吸了吸鼻子,把手放到裤子上擦了擦,又一脸谄笑地说:“我碰你怎么啦?”

“恶心。”秀米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

得喜抓住了秀米的手肘,竹篮里的汤因此晃了一下。洒出来的汤泼在秀米脸上,她用手擦了擦脸,眉头皱了起来。狭窄的田间小路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很是显眼。秀米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盘算着怎么摆脱这个不速之客。她的脸憋得通红。

突然,她趁得喜不注意,将整个瓷罐取出来,对着他狠狠地泼了过去。

汤还冒着热气,淋在得喜脸上,疼得他嗷嗷大叫起来。得喜用手捂着脸,秀米使出浑身的气力,一把推开他。得喜站不稳,一个趔趄,往旁边的淤泥里倒了下去。秀米不敢回头,护住手里的篮子,一直朝前跑了起来。她发疯了一样朝前奔跑。

身后是得喜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别跑!”

秀米朝着矿区的方向跑过去,她一直跑一直跑。身旁的水稻田,远处的青山,在她眼里颠簸不定。

秀楠从矿井里出来,他摘下安全帽,远远就看见秀米跑来了。

秀米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秀楠的脸被煤灰扑得黑黑的。他问秀米:“姐,你没事吧?怎么跑着来呢?”秀米气喘吁吁地说:“待会儿跟你说,快吃饭。”秀楠把头凑过来,他发现竹篮里只有白饭,没有汤。

“姐,汤呢?”秀楠问,“怎么没有汤?”

秀米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泼了。”

“泼了?!”秀楠皱了皱眉头,“好端端泼它干吗?”

“都怪北山那个胖子,”秀米看着地上的一堆杂草说,“都怪他。”

秀楠凑到秀米耳边说:“胖子又怎么了?”

“嘘——小声点。”秀米皱着眉,神色慌张地看了看周围。

“又是他!”秀楠朝地上吐了口痰骂道,“浑蛋,他到底想怎样!”秀楠恨得牙痒痒,拳头攥得紧紧的,“下次见到一定狠狠揍他一顿。”

秀米笑了起来:“你打不过他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

“不过他现在掉在泥里爬不起来呢!”秀米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她如何遇到得喜,又如何摆脱他甚至将他推到田里的经过跟弟弟说了。秀楠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秀米放一把花生米在他的碗里,说:“饭冷了,快吃吧。”

“嗯。”秀楠低头,扒了一口饭。

夕阳西下,光线从龙眼树茂密的枝桠里有气无力地透出来。秀米回到家,抬头看着远处。一想到得喜,秀米吓得浑身起鸡皮。“恶心!”秀米恶狠狠骂道。

“谁恶心了?”秀旗从厨房里出来,“告诉大姐谁恶心了?”

“没有啦!”秀米说,“路上有只猫发情了,真恶心。”

秀旗一听,捂着嘴嗤嗤笑了起来:“哟,哪天你也会发情的啦。”

“说什么说什么,你才发情呢!”秀米面露羞涩,拿起竹篮假装要砸向姐姐。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叫大家出来吃饭吧。”

陈祖川一家七口,吃饭的时候筷子杂乱地在饭桌上游走。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家里条件却拮据得很,一日三餐只能喝粥。那张剥落了油漆的八仙桌上,摆着酸菜汤、菜脯、烤红薯。鱼和肉,也要等到逢年过节才有。每次过节,孩子们都十分兴奋。

在我们乡下,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孩子盼过年,大人怕没钱。”那是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年代。秀米记得小的时候,嘴很馋,早上喝下的稀粥很快消化,常饿得头昏眼花。看见好吃的都快流口水了,更不用谈一日三餐如何狼吞虎咽了。

晨光熹微的时候,能听见大路上传来的“薄壳米——”的吆喝声。“薄壳米”是潮汕地区的特产,学名叫“海瓜子”。生长在海滩泥沙里的薄壳米滋养了秀米。薄壳米是海瓜子脱去外壳煮熟制成的。秀米经常拉着伙伴到水磨镇,去作坊里看师傅们制作薄壳米,复杂的工序让秀米眼花缭乱,她幼年最大的梦想是能到作坊里帮工,这样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薄壳米了。一想起这个伟大的念头,她就会忍不住吞口水。特别是淋上酱油来吃,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了。

秀米排行老二。大姐秀旗,弟弟秀楠,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秀锦和秀绣。五个孩子就像并排在一起的手指头,它们缀在陈祖川的手掌上。陈祖川说:“五个手指握起来就成拳头啦。”但大多数情况下,他讨厌这五个孩子,说他们是吸血鬼,身上的血快被吸干了。

生大女儿的时候,妻子挺着大肚子到卫生院。卫生院位于溪桥镇南端,沿着溪桥镇外的国道一直走,可以看到卫生院楼顶那个大大的红十字,这栋白灰两色的建筑据说是清末的传教士所建,距今也有百年的历史了。相比那些灰头土脸的土楼和木楼,卫生院鹤立鸡群,是镇上的标志性建筑。

溪桥镇人不明白鬼佬漂洋过海来修建卫生院是为了什么。但谁也不嫌弃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

院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戴着金边眼镜,脾气古怪,经常穿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他没有孩子,平时就住在卫生院里。

卫生院的走廊上,光线黯淡。陈祖川斜靠着木条沙发抽烟,吐出的白色烟圈缭绕着。

陈祖川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将借来的十元钱人民币捏在手上,朝妻子炫耀性地抖动了几下,谎称是在镇上筑路所得。纸币上昂首挺胸的工农兵露出恬淡的笑容,光线从茶色玻璃窗户透进来,照在她隆起的衣服上。她用手轻轻抚摸肚子,咧开嘴笑了起来。

接生婆把孩子给陈祖川看时,他激动得手都抖起来了。孩子身上的羊水被擦干,肌肤是透明的粉红色,水嫩得要滴流下来。他掐灭手上的烟,丢在地上,然后用脚踩了踩。

接过接生婆手里的孩子,他热泪盈眶。头一胎虽是女孩,但毕竟初为人父,怎么说也是莫大的幸福。他想起那些漆黑而缠绵的夜晚,粗重的喘息把身体的欲望揉碎,它们像鲜红的铁水一样嗤嗤地冒着白烟。他将脸埋到孩子身上,闻到她散发出来的鲜嫩潮湿的气息。

他看着怀里胡乱踢蹬着腿的婴孩,她像一个符号,印在了陈祖川的生命里。

往后的岁月,除了儿子秀楠的出生带给他莫名的狂喜之外,其他孩子出生他都漠不关心。他们陆陆续续从沈桂芳的子宫里孕育成熟,然后降生在卫生院那间阴暗而潮湿的产房里。

秀楠是陈家延续香火的孩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陈祖川体贴入微的照顾。

陈祖川骑着一辆凤凰牌单车,将秀楠放在固定在车头的篮椅里。凤凰单车擦得锃光瓦亮,陈祖川骑着它穿越溪桥镇的大路,穿过榕树巨大而稀疏的阴影。

乡里的熟人常逗秀楠玩,他们说:“孩子长得真好哇!”陈祖川便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合不拢嘴。秀楠被吓着了,哇哇直哭起来。

陈祖川就像举着烛火行走于茫茫黑夜中,生怕风吹雨打将烛火熄灭。家中的几个女孩儿,则像乱草点亮的微火,冒着浓烟在旷野上熊熊燃烧,浓密的烟雾缭绕于旷野之上。

彼时还未实行计划生育,政府鼓励家家户户多生孩子。

陈祖川说:“生孩子要看一个男人的精力。”

“跟打枪差不多,眼力好打一枪就中。眼力不好就像是瞎子开枪,打十枪也白费劲。”

陈祖川的比喻惹得大家笑了起来。陈祖川喝了酒,脸涨得通红,他叉着腰站在祠堂门口发酒疯,高声地发表言论,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站都站不稳。

人群中冒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胡扯!”

陈祖川说:“你懂个屁……有种站出来把裤子脱了,让别人看看!”

男人推开人群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重重推了陈祖川一把。

人群中有人喊道:“打架啦!”

有人出来劝架,陈祖川一把推开劝架的人,折身往边上的柴堆走去,操起一根厚实的柑木,一把朝那人的头抡了过去。随着沉闷的一声响,血顺着那人的脑袋流了下来。陈祖川打了一个酒嗝:“怕了吧……老子,老子让你看看我的……”说完陈祖川解开裤带,褪下裤子。众人哗然,在场的女人都吓得捂住了眼睛。几个年轻人见势不妙,上前架住他。

直到被人拖进公社办公处,陈祖川才勉强清醒了过来,酒气还未退,他的头像被紧箍着一样,一阵一阵发痛。祠堂上熙熙攘攘的人,吵闹的声音,拳头落在身体发出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涌了过来。陈祖川低头,看到腰带没有系好,整个裤子松松垮垮的。他胡乱扯了扯裤子,脸涨得通红。

陈祖川被人架着,浑身乏力,心里一阵一阵发怵。

陈祖川的行为严重影响了乡风。公社主任声色俱厉地说:“陈祖川,你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吗?”陈祖川点了点头。训话的过程中,他始终低着头。领导问:“陈祖川,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陈祖川吞吞吐吐:“希望……你们从宽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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