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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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山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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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天,莲姨嫁给了来升。

因为是鳏夫和寡妇的结合,也不敢太过张扬,怎么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呢?来升没有更好的方法,毕竟溪桥镇走到哪里都是眼睛。倒是莲姨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她说:“晚上过来吧,你晚上来就好了。”

来升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连说了几个“好的好的”。

来升的老婆刚死不久,他就动起再娶老婆的念头。盯上莲姨之后,来升献殷勤献得十分频繁,不是给莲姨送吃的,就是给她送用的。溪桥镇的人都好奇了,莲姨居然从不拒绝,他们猜测,莲姨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想到依靠来升。来升除了家里的猪肉档还有什么好呢,莲姨守寡还不到三年呐!

那晚,莲姨坐在床上,最后一次抚摸了男人的遗像。来升趴在门口,悄悄喊了一声:“巧莲,开门!”莲姨怔了一下,怅然若失地看着门口,许久,她才意识到她要离开这个家了。照片里的男人一脸肃穆地看着她。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将遗像收好,放在包裹里。

黑暗中,煤油灯光映在来升的脸上。来升没有发现,莲姨偷偷地哭了起来。莲姨对着黑暗的夜色说了一声:“对不起……”

来升再婚第二天,两个妻舅操着家伙到来升家。莲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来升安慰她:“他们不敢怎样的。”莲姨反问一句:“如果他们抄了家,我怎么办?”

来升皱了皱眉头,安慰道:“没事的。”

来升打开门,看到他们兄弟俩,心里发麻,嘴上却不依不挠:“你们闹够了没有?闹够了给我滚。”

“我们闹?你还对得起我姐吗?你牵‘猪哥’牵来一头母猪了?”

“你骂谁母猪!”莲姨在屋子里扯着嗓子骂道。

“就骂你,母猪,滚出来!”两个年轻人嚷着要挤进房里打人,来升死命堵在门口。来升用身体顶着他们。他知道这样下去铁定会闹得不可开交。

两兄弟手持武器,在冬日的苍白阳光下,它们闪着逼人的寒光。大妻舅手上提着一把菜刀,二妻舅的则没有那么锋利,可是铁钎砸下来也会要人命的。

来升估计了一下形势,深知势单力薄,硬拼下去不会落得好下场。来升说:“我老婆死了我也很难受,可你们不能怪我啊!”

“不怪你怪谁?”面对大妻舅的诘问,来升哑口无言。妻子死时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一想到这,他心虚不已。但来升马上意识到他不能这么想,他说:“怪谁?怪司机啊!你们找肇事司机去。”

趁来升不注意,二妻舅抡起铁钎就挥了过来,幸好来升躲得快,铁钎重重地落在了门柱上,敲开了一个缺口,击碎的石块掉在红砖地板上。来升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他闭上眼睛,心想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他心里一横,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了。来升早些年也是杀过猪的,整天面对着喷涌的鲜血,他闭着眼睛想:“杀人不就和杀猪一样,就当我是一头猪好了。”

“你想死?可没有那么简单!”大妻舅说。

来升眯起眼睛看到了那个脸颊长着毛痣的家伙,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初要盖房子的钱谁出的?妈的你良心都被猪吃了!”

“我姐怎么死的难道你一点都不心疼?”他们的话提醒了来升,来升试图回忆老婆死时的惨状,他绞尽脑汁拼凑妻子被车轧死的惨状,他看到了四溅的血液,看到了疾驰的车轮,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妻子死时的表情。

只有他们兄弟俩亲眼看到姐姐被大卡车轧死在国道上。那是一辆运载着猪苗的卡车,夜里路上一片漆黑,卡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看到有人突然从田坎边跑出来横穿国道,他吓得惊醒过来,死命踩刹车……

卡车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车停下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几米开外的地上,一命呜呼了。

两兄弟追随着姐姐到溪桥镇捉奸,但还没有过公路,他们就目睹了姐姐被卡车轧过的情景。他们胆战心惊地走过去,看到的不再是昔日叉着双手站在大街上吆喝的姐姐了,躺在地上的,是一堆糜烂的肉。姐姐的红色外套不知道是被血染红了,刺眼的红色像一个溃烂的伤口,印在他们惨白的脸上。

肇事司机逃了,来升却成了犯罪嫌疑人。

“都乱了套了。”来升说,“来呀,你们砍啊!”说完便偏着头,把粗短的脖子亮出来。莲姨躲在里屋,听到屋外的对话,她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冲了出来。

两兄弟看到莲姨,骂起来:“你也想死?”

莲姨没有回应,她死死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莲姨的架势颇有杨门女将的风范,但兄弟俩不依不饶,手中的武器助长了嚣张的火焰。二妻舅扔掉铁钎,一个箭步冲过去掐住莲姨的脖子:“贱骨头!我让你犯贱!”莲姨呼吸急促了起来,她伸出手胡乱地捶过去。“放开我,”莲姨朝二妻舅吐了一口唾沫,“我叫你放开我。”来升忍无可忍,随手抄起椅子、桌子就朝外头扔。门外聚集了看热闹的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

接到报案的王治平带领几个警察赶到现场时,两个妻舅已经扬长而去了。来升的家凌乱不堪,猪舍门被撞开了,养的猪也不见了。坐在地上的来升一直捂着自己的耳朵,不住地呻吟,他捂着耳朵的手满是鲜血,衣服被人撕开,身上满是乱七八糟的抓痕。莲姨靠在墙上坐着,头发胡乱地散开来,紧闭眼睛,一只袖子被扯断,手臂露了出来。

王治平说:“跟我回一趟局里。”莲姨怔怔地看着王治平,想起当初丈夫的案子,不禁一肚子怒火。她赖在地上不起来:“有种你就把我捉了!”王治平无奈地笑了起来:“我捉你干吗?你又没犯法。”莲姨抬起一双尖锐的眼睛,盯着王治平看。王治平被她看得心里发麻,故意转过头去。

两兄弟最终还是被捉了。

大妻舅说:“我们不过想找他拿钱,拿了钱我们就走了。他怎么就不识趣呢?”

王治平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怒吼道:“谁让你砍人的?你倒是嚣张啊,拿刀就成刽子手了!”

来升的一只耳朵让他们砍下来了,现在别人跟他说话,都要朝着另一只耳朵喊。莲姨觉得对不起来升,害他一只耳朵被砍掉了。“来升,对不起。”莲姨对来升说,来升一听,忽然笑了起来:“没事,死不了的。”莲姨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粗短的男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日子如水一样流淌而过。北山的人们谈论来升的莲姨,他们都觉得来升真是艳福不浅,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女人们七嘴八舌,她们看莲姨不顺眼,觉得这么花哨的女人娶回家是祸水。但男人们可不这样想,他们羡慕来升还来不及呢。

但日子久了,人们渐渐地察觉出其中的某些端倪。莲姨嫁过来一年了,肚子平平的,一点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挎着竹篮走在小道上,扭动的腰肢一如当年她行走在溪桥镇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莲姨很快就引起了女人们的不满,她们看不惯她扭动的水蛇腰,看不惯她往脸上抹粉,看不惯她常年挂在嘴上那似有似无的微笑,甚至看不惯她买菜时和小贩之间讨价还价那娇滴滴的声音。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是看不惯的。

在北山生活不到一年,莲姨已经对街坊邻里的脸色了如指掌,什么样的脸色是和气的,什么是恶意的,她都看在眼里。但她从来不跟这些人计较,她挎着个竹篮子上市场买菜,也不跟人打招呼,买完了菜就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家。来升问她:“怎么都不见你和邻居往来?”莲姨说:“我懒得理。”

对莲姨,来升向来迁就,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接话。

北山的房子依山而建,远远望去,零零散散像随意掉落的石块。北山和溪桥镇之间隔着一大片稻田。后来,新建的国道在田里穿行而过,北山和溪桥镇之间便遥遥相对了。

北山家家户户养猪,猪舍随处可见,山上终日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来升在杀猪厂做工,家里也有一个猪肉摊,他每天和猪打交道,身上弥散一股猪血和猪骚味混合而成的味道。莲姨闻不惯这股怪味,来升一回家,她就责令他换衣服洗澡。但这股味道已经和来升融为一体了,即使洗了澡,还是能够闻到。

“怎么搞的,你没有洗干净吗?”来升低头嗅了嗅袖子,答道:“我洗了啊,香喷喷的,我还用香皂洗了。”

“嗯,臭死了,你今晚别和我睡。”

来升看着莲姨,眼里掠过一丝失落。莲姨嫁过来之后他还没碰过她。莲姨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和他睡,起先他还迁就着,他知道莲姨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但他也没有想到这女人会这么难缠。为了这个女人,他被砍掉了一只耳朵。想到这些,他心里憋屈。

起先来升并不在意,他觉得莲姨可能还没有习惯。“过段时间就好了,”来升这样安慰自己,“她迟早会答应的。”但杀猪厂的同事可不这样认为,他们问:“听说你还没和她睡过?”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和她睡过。”来升恼羞成怒。

“别激动,我们也是听说的。”飘满血腥味和猪骚味的杀猪台上,同事们不怀好意,他们的话让来升十分难堪。他拿着杀猪刀,狠狠朝躺着的一头猪一刀砍了下去,血溅到路过的女工身上,女工尖声叫道:“呀,你溅到我啦。”

不一会儿同事就跑过来抢过他手上的刀。

“你疯啦?谁让你这么杀猪的,厂长看到了铁定开除你!”

听到“开除”两个字,来升莫名地感到烦躁。

“开除就开除,我还不稀罕!”说完,来升举起杀猪刀,狠狠地砸在砧板上。

莲姨其实是知道的。她曾跑到卫生院查过,护士的一番话令她记忆犹新。护士说:“你以后生不了孩子了,你是不是堕过胎?”

莲姨的脸色变得异常可怕,她站在卫生院阴暗的长廊里,突然就掩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又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了。

十六岁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临水街。那时候她还不是莲姨,而是年少的巧莲。九岁那年,巧莲的父母出海捕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剩下她和哥哥连锋相依为命。

十六岁的巧莲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果用花来形容,十六岁的她就像是夏季盛开的一朵睡莲,在临水街人们的眼里兀自开放兀自美好。但此般美好也短暂得一如睡莲,夏季过后,便流逝于岁月的长河里。睡莲凋零,剩下瘦瘦的枝干在风中凄凉摇摆。

临水街的人们说,莲锋的父母就是因为生了这样一个孽子才会双双身亡的。“生辰八字不合,”临水街的老人们说,“那畜生属虎,而他父母都属猪,‘虎咬猪’听过没有?相克呢!”

临水街的人们信奉鬼怪神灵,对于克死父母的少年,他们更是不加忌讳予以揭露。

巧莲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变成这样,父母死后,他就变了,经常和镇上的其他男孩子打架,拉帮结派,夜深了还在大街上游荡,不是砸坏别人门口的水缸,就是撬走别人门环上的铜锁。临水街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他被捉起来关进监狱。

莲锋叫巧莲把裤子改成了喇叭裤,巧莲没有见过喇叭裤,不知道怎么改,缝缝补补弄了半天,才把裤子裁剪好。那个土生土长的喇叭裤活脱脱就是一个不规则的梯形。

巧莲说:“我只能改到这份上了。”莲锋看着妹妹改好的喇叭裤,皱了皱眉头说:“这哪像喇叭裤?”不过好歹也能将就着穿,现在他也有一条喇叭裤了。莲锋穿着喇叭裤上街去炫耀,结果遭到了别人劈头盖脸的嘲笑:“这算什么啊?是垃圾裤吧!哈哈。”

莲锋在街上受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他拿烟头烫妹妹的手,一边烫一边骂:“我让你乱改,让你乱改!”

妹妹哭着喊道:“是你让我改的!现在倒来怪我。我欠你什么了?!”

“你就是欠我。”

妹妹躲着他。他破口骂道:“你还躲,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说完就将烟头烫到妹妹身上,烟头接触到皮肤发出“嗞嗞”的响声。巧莲疼得大叫。她一遍一遍骂道:“你这只疯狗,你对不起爹娘!你不配进这个家门!”

那天深夜,莲锋没有回家,巧莲索性把门锁上了。她赌气躺在地板上。四下里一片岑寂。黑暗中,巧莲想到死去的爹娘,他们葬身于茫茫的大海,死后连尸骨也找不着了。这些年来,她和哥哥无依无靠,像是被人驱赶到这个冰冷世界上的野兽,风吹雨淋,无处可躲。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地流下来了。

那晚莲锋跟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他们在黑夜的街道上嘻嘻哈哈地走着。他们排成一排站在石桥上撒尿,夜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哗啦啦的声音从石桥上发出来,接着又落入桥下的流水中。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哇,你们看莲锋,好小!哈哈。”其他几人听到声音,都纷纷探过头来。莲锋一听到“小”字,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拉上裤链,撒腿就要跑。

但他们才不会放过莲锋呢。他们像一群捕到猎物的猎人,一个个手舞足蹈追赶莲锋,将他压在地上,一个男孩子解开莲锋的裤带,用力扯下他的裤子。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看清楚了。几个人哈哈笑起来,他们的笑声杂乱,但在岑寂的夜色里,一片喧嚣。

“跟铁钉一样小。哈哈。”

你无法想象,少年被窥探到苦心掩饰的秘密之后,内心有多么懊恼。他挣扎着爬起来,匆匆忙忙穿上裤子,摇摇晃晃地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莲锋有个难言之隐。他的私处比别人小。夜里睡下时,他常做梦,他看到女孩子光裸着身体款款走来,她扭动着腰肢,像风里飘摇的柳条。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露水香味,女孩子躺在他身旁,将光滑的双手放到他身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可是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这样的梦反复出现在夜里。身体在黑暗中迅速抽动。等他突然醒来,裤子已湿掉一大片了,他知道自己又梦遗了。他被这样往复循环的痛苦和快感所折磨,整个人陷入糜烂的泥淖里。天地间下起瓢泼的大雨来,雨淋湿了他的眼睛,他看不到这个世界,看不到天空和云朵,他感到无比的失落。

那晚巧莲听见几声急促的敲门声。莲锋一手提着裤子,一边扯着嗓子叫门:“开门,是我!”

“不开!”巧莲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道。一看到手臂上的伤疤,她就一肚子气,今晚她坚决不开门,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哥哥。

“开门!快开门!”

“不开!打死我也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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